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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令年起来,时候已经不早了,她对着梳妆台把长辫子解开,拢在胸前梳了几?下,走到窗边。这间卧室也有很大一面落地窗,初夏换了白纱的窗帘,透着丝丝缕缕的晨光。

慎年在庭院里和宝菊说话,他是要出门的样子,穿了白衬衫和长裤。等宝菊离开后,他手插着裤兜,垂首在草坪上徘徊了几?步,忽然脸一偏,像是往这边看来,令年不知怎么的,心里一跳,忙将纱帘扯过来,遮住自己。

等了一会,隔着纱帘,见?慎年的姿势,似乎还是在往这边望。令年只能回到梳妆台前,又磨蹭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下楼。

今天早饭开得晚,难得一家人聚齐了,康年穿了长衫,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翻着报纸,笑道:“早去晚去,衙门里都是忙不完的事,索性我今天偷一天的懒。”麒麟一对姐弟饭也不肯吃了,欢欢喜喜地围着康年打转,一口一个爸爸。

何妈把一碗黄鱼馅的麻油小馄饨送到慎年手里,笑道:“二少爷今天也是,稀奇了,平时天不亮就走了。”她叫慎年多?吃一碗,“今天这小黄鱼新鲜极了,眼睛锃亮的。”扭头一看,笑了,“我说三小姐是属猫的,闻着味儿也来了。”

慎年用匙子在碗里搅了搅,看着令年走下楼,到了面前。她挨着于太太坐下,往慎年碗里望了望。

慎年笑了笑,说:“真是属猫的,匀两个给你吧。”

“别给她。”于太太把慎年拦住了,“她这几?年添了个毛病,一入夏就吃不得这个,脖子和脸上要?长痱子的。”令年也说不要?了,只挑了几?根金黄的蛋丝吃。

慎年目光不时停在令年脸上,说:“以前怎么没有?”

“可不是,”康年眼睛盯着报纸,笑道:“长大成?了姑娘,都得添几样稀奇古怪的毛病,心事也多?了,脾气也大了,这还是时代新女性吗?”

令年动了几?下筷子就不吃了,嘟囔道:“我不是时代新女性。”

于太太都习惯了,也不去管她,叫管家把给邝家的礼单拿来,坐在餐桌上看起来。这长长的单子上,有黑狐薰貂,参茸虫草,烟酒糖茶,还有各式干货特产,于太太说:“也算周全了。”卢氏将礼单接过去,细细看了,笑道:“只是有一点不好,这礼单邝小姐一定也要?看的,到时候怕要?怨二弟不用心——我看,该加一两样特意送给邝小姐本人的,才显出我们诚意。”

于太太嗔怪地看了慎年一眼,说:“可不是,他只说忙,忙,这都是我让底下人去办的。”又提醒管家,“还有二少爷给邝小姐买的那一只手表也写进?去。”管家称是,当着于太太的面,在礼单显眼处添了一笔:美国纽约购入女士金表一支。

于太太道:“去汉阳见过邝家人后,再跟他们讨一张嫁妆单子回来。”她目光在这宅子里逡巡,说:“咱们上海家里不比溪口老家宽敞,到时候还要?腾几间房子出来放二少奶奶的嫁妆呢。”

卢氏当初是自湖州嫁到溪口,倒不觉得麻烦,便说:“自汉阳过来,又是船又是车的,能带多?少嫁妆?”

于太太道:“想必不会少,他们家看重这个。听说前几?年邝小姐上头有姊姊出嫁,一船是几十个陪嫁的丫头婆子,嫁妆单另装了三大洋船,被褥衣裙啦,箱笼橱柜啦,浴盆啦,马桶啦,还有一张老沉的拔步床。这些老家什在咱们家不一定合用,也只能先腾个地方摆起来了。都是父母的一片心意,总不好不让人家带。”她跟何妈道:“等入了秋,家里差不多?也该收拾起来了。”

卢氏叹道:“所以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尤其是女孩儿,”她睃一眼令年,打趣道:“小妹以后可千万别嫁那么远,索性就在咱们这些亲戚里面选个女婿,离得近,彼此也熟悉。”

于太太知道卢氏是替湖州娘家打探她的口风,可她还是嫌卢家习气略微陈腐了些,便没接这个话,只笑道:“要?是真的依我心意来,我倒想给她招个上门女婿,结了婚也住家里,那最好了。”

她们只当这话要?打趣得令年害羞了,谁知令年垂头想了一会,却放下筷子,说:“妈,大哥,我想去上学。”

于太太诧异,连康年也放下了报纸。于太太道:“怎么冷不丁又要?上学了?你是看程小姐……”

令年只说:“在家里闷得很。”

前几?年,于太太是有心要?送令年继续去上学的,她自己不肯。听了这话,于太太先赞同了,“去上学,多?交几个朋友也好。你想去程小姐那间女学吗?”她转过头去跟慎年商量,“那你就在衙门里选几?个细心的随从,让他们接送她上学。”

令年却说不要?,“大哥在衙门里办事,我还是不去洋人学校了,免得人家猜疑。上海中国人自己办的学校都不怎么好,我想去江南女学,”于家大伯在江南巡盐道,府邸就在南京,令年说:“就住在大伯父家,他家姊妹多,我跟着一起上学,也方便。”

于太太更意外了,“怎么还要?去南京那么远?”

令年笑道:“半天功夫也就回来了。咱们家没有姊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卢氏不乐意了,嗔道:“哟,小妹嫌我没上过学,不懂洋文,说起话来没意思。”

令年道:“大嫂你又不肯结伴跟我去上学。”

不等卢氏说话,康年先笑道:“你大嫂都这个年纪了,抱着两个孩子去上学,还不让人家笑话死?”被卢氏在肩头嗔怪地拍了一把。康年说令年:“小鬼头,我当你是心血来潮,原来早就偷偷计划好了。果真是主意大了。”知道对于令年去上学这事,于太太是有忧虑的,慎年便说:“我看小妹去江南女学也好,那里的风气兴许比上海好得多?呢。她才去大伯家住一住,妈就不舍得了,以后嫁人可怎么办呢?”

于太太犹豫再三,对令年道:“那你先好好跟程小姐温一温书,等我先问过你大伯母再说。”

于太太便把这事先搁下,问起了去汉阳之行。慎年只顾吃饭,一径沉默,于太太不再问他,只跟何妈和卢氏等人商量。令年坐了一会,离开餐桌,来到走廊旁边客用的浴室,洗过手,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下颌上起了几?个红点,有些作痒。她醒悟了,刚才饭吃得心不在焉,大概是误食了鱼汤。

正拿了手巾擦,慎年走了进?来,令年在镜子里看见?他,直起腰,两人都一怔。

慎年看见?她下颌的痱子,说:“怎么那么敏感?”把她的手拉下来,说:“别擦了,都红了。你有涂的药吗?”

“不用,一会就退了。”令年眸光一垂,用冰凉的手巾在下颌捂着,另一手拧开了水喉,任冷水哗哗响着。不大的浴室里站了两个人,有些窒闷。

慎年看着镜子里她绒绒的发顶,忽然笑了笑,也像康年似的,说声“小鬼头”,“想一出是一出。”

令年听这笑声怪不是滋味的,好像在嘲笑她。便将水喉拧上,正色道:“怎么,就只许你想出去混就出去混,想回来娶老婆就娶老婆,不许我追求自由吗?”

“自由?”慎年反问,“家里有谁妨碍到你的自由了吗?”

令年抿着嘴巴,不说话,一脸倔强。

门是敞开的,两人就站在洗手台前,外头于太太和卢氏的说笑声还一迭地传过来。慎年离的很近,看着令年,质问她:“还有,你只问妈和大哥,怎么不问问我?”

他语气已经不好了,令年小声嘀咕,“问你?我问你干嘛?你又没生我,又没养我。”

慎年沉默了一下,笑道:“你去了南京,想妈想得睡不着,哪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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