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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有个三不管,云南有个红河甸。

法国人修的滇越铁路在?春天时通了车,自昆明城到安南的河内,乌黑的火车头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在?崇山峻岭间穿梭。蒙自开关二十一年?,大清国的邮政局、税务司,日本人协理的陆军讲武堂,还有德国人设计的石龙坝发?电站,都如雨后春笋,在?云南建起来了。

火车出了山岭,进?了城镇,车站逐渐密集,走走停停的,终于到了碧色寨。街上?汉人之外,还有彝族打扮的,黑头布,绣花大襟衫,拖地裙,背了箩筐沿街叫卖,也?有洋人在?洋行外等包车,将怀表瞧来瞧去。

宝菊和令年?在?碧色寨下了车,满耳涌进?来的都是云南土话,两人都有些发?懵。令年?是特意乔装打扮,换了浅蓝竹布衫,黑纱裙,头发?也?挽了髻,可她那洁白的皮肤被当地百姓的黑脸庞一衬,是格外的显眼。她在?车站外停下来,支使宝菊:“你去雇两辆马车。”

宝菊扮的好脾气丈夫,被她指挥了一路,早习惯了,便顶着大太阳去外头找马车。他语言不通,比手划脚的,怕被当地人骗,还特地去找洋人验证了一番,最后领着两辆牛车来了,前?头车辕上?坐着个赤脚的汉人老车夫,辫子?盘在?头上?,一脸的老实巴交。

令年?不满意,“不是让你雇马车吗?”

宝菊道?:“去马车行问了,听说要去思陀甸,他们都不干,说那边是彝族寨子?,寨民凶得很。”

火车站旁边的客栈里,走出一队队马匹,驮着沉甸甸的货,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响。令年?往客栈门口一指,说:“那不是马吗?你去跟他们买两匹,换马来拉车。牛车走得太慢了。”

宝菊耐着性子?道?:“那些马帮是要去安南贩盐和大米的,他们也?不肯卖。”说话间,马帮已经?经?过了他们,沿着铁路线,不紧不慢地往南走着,有火车呼啸而来,他们就“吁”一声,停下来,张望几眼。

老车夫见?这两人只顾说话,不耐烦了,把烟袋从嘴里取出来,催促道?:“克哪尼哇?”

“等哈。”宝菊用蹩脚的土话回?了他一句,问令年?:“不坐车,那就走着去?”

碧色寨到红河的思陀甸要两百多里地,得走个一天一夜。令年?不得已,只能走到牛车前?,一阵臭烘烘的味道?,她捂住鼻子?,问:“这车拉过什么的?”

老车夫听不懂,宝菊故意说道?:“大粪。”自己先?爬上?了车。

令年?犹豫了一会,也?上?了车,命令宝菊道?:“把你的包袱给我。”

宝菊不明所以,把包袱给了她,说:“里面就两件衣裳。”却见?令年?把包袱往车上?一放,坐了上?去。宝菊不好硬从她屁股底下抢包袱,只能忍气吞声,招呼两名随从上?了后面的车。路上?,两人都闭紧了嘴不说话,一者是快到杨金奎的驻地,难免紧张,二者也?是旅途上?彼此都积攒了些怨气,索性互相不搭理,只听着车夫把烟袋抽得吧嗒吧嗒响。

快天黑时,车夫无论如何不肯再走了,怕把牛累坏,宝菊只能答应在?村子?里的汉人家借宿一宿。老车夫去喂牛,宝菊反复数了十来个铜钱,给这家里的男人,走进?对方特意准备好的“客房”,却为难了,这客房也?太简陋了,没有桌椅板凳,也?没有床,就用木板搭了个大通铺,地上?放着一盏油灯,把土墙熏得黑黑的。

两个随从哪好意思和小姐同?宿一室,忙说:请小姐歇在?房里,他们在?门外坐一宿就行了。只有宝菊没吭声。

令年?已经?累得话都不想说了,一屁股坐在?通铺上?,叫随从们进?来:“都在?房里睡吧,明天要进?寨子?了。”

两名随从谢过令年?,把自己被褥远远搬到角落上?。留下偌大的地方,是给令年?的。宝菊则把包袱往中间一放,算是给自己占了个位,然后便取了件干净衣裳出去,不知躲在?哪里换了。等令年?缓过来,见?自己的脏衣裳也?被他拾走,随便搓洗了几把,在?外头晾了。

这一路危险,不好带婢女?,宝菊倒是能顶两个阿玉。

令年?很感激他,连抱怨也?不好意思了,听宝菊叫她起来,便忍着疲惫,坐起身来,见?宝菊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干净的土布床单,铺在?她睡的地方,只是脸色不好看,大概还在?记恨她拿他的包袱在?牛车上?垫屁股。

令年?讪讪的,说:“不用麻烦了……”

宝菊说:“有虱子?,你不怕?”

令年?立即不说话了。她帮不上?忙,只能垂手在?旁边看着。宝菊才把床单铺平,外头就叫吃饭,宝菊又反复数出几个铜钱,给了屋主。令年?怕晚上?要解手,只说累了,便合衣倒在?了通铺上?。这一闭眼,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眼前?漆黑,角落里是两道?沉重的呼吸。她没有吱声,隔了一会,眼睛适应了黑夜,见?宝菊离自己一臂远,躺在?中间,把她和两名随从隔开了。

他的呼吸很轻微,还翻了个身。令年?知道?他没睡着,手在?通铺上?摸索了一下,轻声说:“怎么没点灯?”

宝菊躺着没动,说:“点灯费油,要钱的。”

这一路上?,他还兼任账房。令年?有些惊讶,“咱们没钱了吗?”

“不是,”宝菊反正也?睡不着,便多说了几句,“他们都习惯了节省,你半夜还点灯,别人知道?你有钱,难免要起坏心。”

令年?这才明白,他刚才数钱时为什么还作出那副吝啬的样子?。老车夫为了省借宿的钱,是睡在?牛车上?的。这个地方真穷啊。令年?悄悄叹气,又问宝菊:“你什么时候学的云南话?”

宝菊和车夫及屋主都说的云南土话,自知口音很拙劣,因此惜字如金,这会夜深人静,畅快了不少,便说:“我哪会云南话?是一路坐火车听别人讲,胡乱学了几句。在?这里说外地话,别人也?要起坏心的。”顿了顿,他还说:“所以你最好不要开口。”

令年?疑心他叫她装哑巴,是有公报私仇的意思。她憋了一会,说:“你怎么那么怕被人骗?你以前?经?常被骗吗?”

这话头一提起,宝菊没情绪了,闷闷地说声“嗯”,便转过身,假装睡着了。谁知又感觉到令年?在?身后摸来摸去,他浑身不自在?了,问:“你摸什么?”

令年?的声音很轻:“你把那个给我。”

宝菊意识到令年?是在?找枪。他当她是怕枪在?包袱里不安全,便说:“在?我身上?,没事。”

“给我。”令年?说,“你是男人,他们会搜身的。”

宝菊顿悟,把手伸进?怀里——夏天|衣裳单薄,他还怕露了行迹,特意穿了好几层,热得浑身大汗。借着夜色,把手|枪推到令年?面前?。令年?接过来,沉甸甸的压手,上?头还有点汗渍。她心里砰砰直跳,也?顾不上?嫌弃了。

宝菊问她:“你会用吗?”

“不会。”令年?把枪收起来,学他的话,“到时候就会了。”

宝菊无话可说。他这一路,一会觉得自己心里有底,一会又没底,也?有些惴惴不安。两人都是毫无睡意,盯着漆黑的屋脊发?起呆来。

老车夫还急着要回?蒙自去拉粪,半夜鸡才刚叫,又把众人招呼起来,继续埋头赶路。在?大大小小的坝子?间爬山涉水,从黎明摇到晌午,眼见?的只剩彝人了,车轮碾着厚厚的草甸子?,蜿蜒的红河绕着村寨,沿岸的土也?被河水浸透了,潮湿闷热,是赤红的颜色。快成?熟的玉米在?一棱棱的梯田里半青不黄地摇曳着。

老车夫停下来,不走了,前?头山坳设了寨栅,有彝兵背着枪,在?岗哨上?懒洋洋地踱着。令年?忙把顶在?头上?遮太阳的衣裳扯下来,宝菊脸色也?严肃了,几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见?到真刀真枪的彝兵,前?面有惊无险的旅途就成?了铺垫。

宝菊下意识地往腰里一摸,才想起防身的家伙昨夜里交接给令年?了。他扭过头来看她一眼,干巴巴地说了句俏皮话:“要进?土匪窝了。”

他们自上?海启程时,康年?就给杨金奎发?了电报。杨金奎十分得意,估摸着令年?快到了,便把自己的爪牙派了出来,在?蒙自关口盯梢。他原本的估计中,要么是于三小姐凤冠霞帔,敲锣打鼓地来结婚,要么是于康年?勾结云南驻军,杀气腾腾地来剿匪。他提早察觉了,也?好筹划应对之策。

可等来等去,既不见?于家来送亲,也?不见?官兵来剿匪。杨金奎便犯起了嘀咕,疑心是于康年?诓自己,行的缓兵之计。

他这个人报复心奇重,当初在?上?海,被于慎年?指使黄炳光查抄私土,关了半个月的号房,于是他把慎年?绑来后,也?扔进?思陀甸土司府那不见?天日的后衙,关了整整十五天。第十六天一早,他叫人把俘虏放出来,还允许慎年?先?洗漱了一番,免得被下人看见?了,说他虐待妻舅。

慎年?用手巾擦去脸上?的水珠子?,半个月了,头一回?见?天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这土司府大约是客栈改的,后衙是三明两暗的五开间,前?头大厅做了公堂,两侧各一排给彝兵住的厢房。兴许还赁给药贩子?住过,墙上?狗皮膏药似的贴了七八个广告,不是“包打胎”、“保生男”,就是固精壮阳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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