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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司徒府。
天气渐渐转寒,一日飘起小雪,谢安命人将厅门敞开,点起炉火,与子侄们围坐在大堂中对着瑞雪谈诗论文。不久,雪势越来越大,蔼蔼浮浮,瀌瀌弈弈,很快覆盖堂下朱红色的台阶,被风卷着萦绕到席间。
谢安看着宛然重璧的丹墀,联翩飞洒的雪花,兴致也不由高了起来。麈尾遥遥向庭中一指,神色欣然:“白雪纷纷何所似?”
既然是叔父出韵起题,作为子侄的自然要唱和相应。在同辈间文名最盛,被名士评价为“文义艳发”的谢朗看了看周围,向谢安回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谢安微微颔首,看向坐中其它晚辈。
这时风雪更大,谢道韫望一眼窗外,向叔父回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谢安素来欣赏这个侄女的才气与聪颖,听她以柳絮随风飞舞为喻,心中悦乐,大笑。
在座其余谢氏子侄将两句话回味一番,也都承认谢道韫的比喻更为高妙,赞许不已。
叔侄诸人就此生发议论一番,最后由谢安做了点评与结语,兴尽而散。
受到称赞的谢道韫与弟弟谢玄不约而同留了下来,两相对视一眼,都没有先出声。反倒是谢安不疾不徐地摇了摇麈尾,神色闲雅:“阿瑶阿琬又去打扰渊猷了?”
他在府中内集子侄,兄长、弟弟的孩子都到了,自家的一对子女一个也没来,多半又跑去王允之府上疯玩了。
这对孩子也不知道性格像谁,明明他的几个侄子侄女、王家几个晚辈都很正常,偏他膝下的两个活泼过分,整日里精力旺盛折磨人,所幸迎来送往还懂得嘴甜乖巧,尤其自王允之入洛阳以后,未逢一败的两个小家伙终于遇到对手,使尽花招也没把人捉弄成,居然就此心悦诚服起来,三天两头往王允之府上跑,对这个多年不见的舅舅比跟他还亲近。
现在自家找不到人就去王允之府上,一捉一个准什么的,他已经习惯了,一点也不生气,嗯。
谢道韫与谢玄姐弟再次对视一眼,作为长姊的谢道韫先开口:“阿琬今日与郗家的道茂小娘子在一起,没有去卫将军府上。”
她口中的卫将军是王允之现在的官衔,郗道茂则是王羲之的妻子郗璿的侄女,郗鉴次子郗昙之女。另外,传闻王羲之有意为自己的七子王献之向郗家提亲,求的就是郗道茂。
谢玄一边看谢安脸色,一边谨慎补充:“不过阿瑶、官奴、法护、僧弥他们都在,是卫将军带小辈到北郊游玩。”
官奴是王献之小名,法护、僧弥则是王导之孙王珣、王\珉的小名。
在王谢两家间,谢玄自己与王珣齐名,王献之与王\珉齐名,四人被公认为士族子弟年轻一辈中最出色者。
谢安神色如常,唇边染着笑:“既然有渊猷在,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谢道韫、谢玄没从他脸色上看出任何异常,心中对这位叔父的气度越发信服。
停了停,谢道韫问:“三叔母何时能抵洛阳?”
谢安手中摇动的麈尾停下,目光望向远方:
“抵京应该就在这两日,王文度已经去迎了。”
◇
百官郊迎,天子召见之后,是犒赏将士,为凯旋而归的王师接风设宴的时间。
低级军官与底层兵卒的酒宴自有专人安排,谢安则在司徒府摆下筵席,由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作陪,为王琅及其麾下主要谋臣武将接风洗尘。江左诸人终于如愿见识到己方闻名已久的王猛、谢艾等人,席间推杯换盏,数言交谈,颇有盛名之下无虚士之感。尤其是容止清俊,雅量高致的谢艾,极合江左名士眼缘。
在宫中耽搁了一定时间的王琅姗姗来迟,落座后自斟一杯,朗笑着向众人告罪。堂中自然无人真敢怪罪于她,只是听她语声宏亮英发,观她姿态落落雄爽,因她到来而静止的气氛顿时重新热烈起来。
谢安作为洛阳朝廷实质上的执政者,如今官拜司徒,与领大将军一职的王琅品阶相同,两人并案东向坐在厅堂的主位,轮到谁上前敬酒,谢安便从旁为王琅指点介绍,言辞风雅合度,寥寥数语便能点明对方最得意之处,因此几巡行酒后,场中气氛越发的融洽热烈。
看众人都放开了,谢安向坐在末席的一双子女招招手,完全继承了父母聪明头脑的谢瑶、谢琬一同起身,与阔别十三年的母亲见礼。
两人耍了个心眼,故意没说自己的身份,只是问大将军好。
王琅见谢安特意招呼一对小辈上前,又是一男一女龙姿凤采,哪里还猜不出两人的身份。对着两人上下打量一会,她歪头看向谢安:“阿瑶的长相为何不似阿兄?”
谢安手一抖,差点打翻杯子。正准备上前敬酒的王坦之惊闻秘辛,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然而脚下却像生了根般没有挪动一步——东晋士庶的八卦习性已经刻入骨髓,改不掉了。
深吸一口气,谢安恢复镇定,语气与以往并无不同:“为什么要像渊猷?”
沉敏如谢安,一时也没明白他的儿子为何要像王允之?
王琅一脸理所当然:“阿瑶是我的孩子,又是个男孩,不似阿兄似谁?”皱皱眉头,又质疑地看向谢安道:“女孩也不似我,真的是阿瑶阿琬吗?”
她记得谢安兄长谢奕的儿子谢玄与谢瑶谢琬是同一年生的,谢道韫也差不多,莫非是这两人?
王坦之在一旁听得无言掩面,虽然有外甥似舅的说法,但像父亲不是更正常吗,这位大将军的思路简直十年如一日的难以揣度,莫非这便是她屡战屡胜总让敌人猜不中路数的原因?
在心里默默吐槽一阵,王坦之才慢半拍地松了口气,幸好是个误会,至少不用担心被灭口了。
谢安沉默一会儿,抬起头,面带微笑:“琳琅平日无暇观镜吗?仔细看,阿瑶似你,阿琬似我。”
◇
返还西京定在新年郊祀之后,聚少离多的两人终于又有了一段难得的共处时光。
是日休沐,庭前飘起细雪,谢安推开西窗,冷风夹着细小的冰晶灌入室内,转瞬消融为轻润的雾意。忽然肩头微重,是一领柔软温暖的鹤氅从后方展开披上,同时听到拨云丽日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在看什么?夹衣也不穿,当心着凉。”
他既不回话,亦不回头,只是顺势握住那只手,将声音的主人拥入鹤氅包裹之内。
他的气质本就闲雅温和,这时神态仿若与细雪共融,更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本欲站在他身边的王琅忘了先前的打算,很自然地偎入他的怀抱,与他共同观赏庭前随风飞舞的雪粒。
两人未见面时每次书信都要写好几页,积攒了说不完的话,见面以后只是这样无声相拥却也有静好之想,胜似古人琴瑟在御。
俄而北风声动,雪花从甍檐枝头簌簌落下。王琅伸手贴上身边人的脸颊,试探温度。谢安唇边染上淡美的笑意,再次覆掌握住她的手,主动将窗户关上。
“如此可安心了?我还期与山山百年,亦不爱缠绵病榻,照料自己向来着意。”
他说得轻松含笑,面色神情全无阴翳,王琅却因百年二字心内微震,下意识抬头看他,正对上一双温柔如静水的漆眸,与当年青庐盟誓时定定凝视她的那双年轻眼眸始终如一,别无二致。
她当年看不懂那双眼眸中所盛的感情,只是本能地将那目光印刻于记忆深处,此刻忽然重见,一瞬间无数记忆被一同唤醒,数十载光阴逆流席卷。
“山山?”带回她的声音与让她陷入回忆的声音出自同一人,她定定神,落入对方含满关切的目光,一个平时刻意忽略的问题脱口而出:“安石当年怎么会想到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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