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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些了吗?”

图拉克把头探进屋,压低了声音向克睿莎的一个远房姨母询问。自从他带回卡尼卡萨及其他三百多男性族人罹难的消息,克睿莎便因为悲痛一病不起。图拉克叫来为皇室看病的医生替她诊断,却也找不出什么病因。只是这年轻的女子渐渐憔悴下去,到后来竟连洗漱吃饭的气力都没有了。图拉克又是自责又是关切,除了日夜安排人手照顾外,还每日过来问候。

那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摇了摇头。“稍喝了几口粥,其他什么都没吃。”她凑过头对图拉克说:“草原上的女子就这样,性子直,容易钻牛角尖。之前她喃喃地跟我说,卡尼卡萨出发前还为她私自与你出游而生着气呢!她一直责怪自己,说自己不该背后埋怨父亲,还咒永远不要再见他了。你瞧,这就把父亲的死与她给硬拧在一起了。这个死结要是解不开,恐怕她的病是好不了的。”

“父女俩个吵架的话,怎么能当真了呢!”图拉克忧心忡忡地说。“我心里面背地里就不知道说过我父亲多少坏话、怪话,瞧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卡尼卡萨很心疼这个宝贝女儿的,一定不希望看到她现在这样子。请你再帮着多劝劝她,别糟蹋父母给的身子啊。”

“这些话,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不该说的我也说过了,她听不进去。”克睿莎的姨母道。“我瞧着她是想学诗词里面的人物,给自己的父亲殉葬了。”

图拉克怨气冲天地说:“还有这样的诗?做诗的人真该用鞭子狠狠抽不可。”

“你也别怪那做诗的,诗里面的女子最后没死成。”姨母的脸上露出少许宽慰地笑容。“她在千里之外远方牧羊的爱人知道后,骑了三天三夜的马回到她的身边。虽然她死活不让他进篷,他却依旧执著地站在帐外。她不吃饭,他也不进食;她哀伤恸哭,他就暗自流量;她不眠不休,他就轻声呼唤她的名字。过了整整十六天,那姑娘终于被爱人打动,放弃了离世的念头。”

图拉克思索着问:“你的意思......,我也该守在她门外?”

“我可不敢劝王子殿下如此迁就我们克睿莎。不过,多和她说说话倒是真的。”

图拉克为难地说:“我能说些什么?卡尼卡萨是为了救我的命才遇难的。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失去了父亲的克睿莎。我还不知道她是不是为此怨恨着我呢。”

“克睿莎不怪你。她只怪她自己。”

图拉克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个仆人走来通报说,查尔斯鲁缇?纳伽斯法师来访。图拉克的心一动,连忙告诉克睿莎的姨母,他招待完朋友后立刻去看望克睿莎。

查尔斯鲁缇换了件新的暗红色长袍,显得气度非凡又带着神秘的距离感。图拉克不禁羡慕他所具有的对异性的吸引力。

“你来得正好。我本来想去见克睿莎的,又有些心亏胆怯。你陪我一起去,给我状状胆。”

查尔斯鲁缇疑惑地说:“她不就住在你的屋檐下嘛。有必要拖上我吗?”

“有,很有必要的。”图拉克随意地在一张沙发上坐下,顺手给自己斟了杯酒。“克睿莎自怨自艾的,我又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万一说到细节的地方,我怕她更加伤心欲绝了。有你在,至少可以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他喝下酒安抚了自己的情绪,才想起问查尔斯鲁缇:“对了,你来找我有事吗?”

“两件事。”查尔斯鲁缇很爽快地说。“一个是希拉睿娅拜托我带你去一次‘**师的杖’。为了绍夫的事,法拉已经去那里找过你好几次了。”

“绍夫死的时候,你不是也在现场嘛。由你把当时的情形告诉法拉,也不是不可以啊!”说实话,对传达死者的遗言,图拉克已经有点怕了。把罗维?希斯最后的话和他的剑带罗维的寡妻及他十岁的儿子时,看着沉默无言的女人,脸上带着不明究竟的笑容的孩子,图拉克不知怎么的,心情像被压了一座山般沉重。虽然他不必为罗维?希斯的死负责,但最终活下来的是他,死得则是罗维。或许那个女人在想,为什么她健壮而武艺超群的丈夫埋尸荒野,而这养尊处优且皮肤白净的王子倒是回来了。这个问题即使是询问神祗,估计也不会有令人满意的回答罢。

“绍夫给法拉的遗言,是他要求你转告的,凭什么让我去说。”查尔斯鲁缇垂着眼抱怨说。他也不是没想过替图拉克减轻些负担,可事到临头还是退缩了。他把事件的经过告诉希拉睿娅,希拉睿娅也不愿沾手,所以最后还是只好赖给图拉克。拯救维尼尔斯玛茹的功劳顺利成章地归了图拉克,查尔斯鲁缇觉得让这个打小玩到大的朋友承担点不那么轻松的责任也是理所应当。“还有第二件事。”他只当把包袱丢给了图拉克,又提起自己的来意。“近期我可能会需要一笔钱,一大笔钱。你能不能做我的担保人?”他的嘴上理直气壮,脸上的色泽却变得有些不自然了。

图拉克狐疑地问:“你不会是想娶妻生子罢。希拉睿娅?你把她的肚子搞大了?”

“不是。我们一直很小心,她又很有经验,不可能出这样的意外的。”查尔斯鲁缇一怒之下,把实话都说了出来。

图拉克嗤嗤笑道:“那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不是为了这事,你要钱做什么?”

查尔斯鲁缇沉声道:“与亡灵的战斗中,玛扎**师不小心摔死,法师行会的高层便空出一个席位。我或许会被推荐为候选人之一,参加**师之杖的角逐。”

“成为正式法师的第二年就参选**师,恐怕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了。”图拉克惊喜地说:“要不是身边还有这么多忧伤的人,我们真该好好庆祝一下的。”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图拉克想了想。“大概会花费多少钱?”钱方面的事,他还是非常小心的。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对查尔斯鲁缇。假使费用不大,完全可以由维查耶娜王妃给图拉克建的小金库里拨用,利息也较低廉。

查尔斯鲁缇为难地说:“我也不太确定。初期获得候选资格应该要两、三千罢。至于最后成为**师,建立自己的塔室,我所知道的一个记录是耗费了一万至一万五千。”

“金币?”图拉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查尔斯鲁缇确信地回答:“尔瑟币。”

帝国发行的金币成色和分量都逊色于国际市场流通的尔瑟币,目前的比价大致在一比三至一比五之间。一枚尔瑟金币换算一百枚银币,十枚银币就可以买到一只鹅或两只鸡。一万五千枚尔瑟币,图拉克算了半天总算得出其实际价值——足够一个中等富裕的家庭舒舒服服地过上十年吃喝不愁的日子了。

“你们这些法师真是把金子烧化了当水喝的。”图拉克所说的既是嘲笑,也是一般民众普遍接受的某种误解。魔法师无论由民间还是政府、贵族阶层都能获得大量收入,但他们却从来省不下钱来。可是由魔法界的观点看,这些钱大多不是用于奢侈享乐,而是花在购买魔法试验的稀有材料和设施上了。说归说,图拉克还是非常希望自己的童年伙伴获得成功的。“你有多大的把握?别是被人当了陪衬罢。”

查尔斯鲁缇洒脱地说:“我原本就没这个念头。只是耐不过赫蜜斯和哈萨尼兹两个一起来劝我,并承诺提供他们各自的推荐票,我便有些心动了。而且我刚才只说‘有可能’。要成为**师,个人天赋是一部份,行会内的支持是一部份,财富实力同样也是必要的因素。如果筹措不到足够的钱,我也就不必急着现在就加入竞争了。”

图拉克皱眉道:“成为**师有什么实际意义吗?不管别人怎么看,我都认为你是个杰出的魔法师。只是争个虚名,可不像是你的作风罢。”

“给了我姓氏的那个男人是在三十八岁上成为**师的。我在法师行会中越早获得晋升,就越容易摆脱狄奥多德笼罩在我身上的阴影。当然,**师的地位还能给予我更多的自由。我可以自行选择魔法研究的方向,还能招收有潜力的学徒做我的助手。除了不得不接受行会的更多责任外,我看不出有什么放弃这个机会。”

图拉克暗自叹息——这个背负私生子恶名的友人虽然将父亲的名字当作禁忌,在心底深处却始终忘不掉自己被遗弃的屈辱。“这么大一笔数目,是哪位愿意出借给你的?”他好奇地问道。

“一个叫墨伊斯(mous)的商人,希拉睿娅介绍给我的。”查尔斯鲁缇略有些不安地回答。

图拉克心里知道查尔斯鲁缇在担心些什么。希拉睿娅认识的有钱人,多半是她以前的恩客罢。查尔斯鲁缇不想提,图拉克也没深究。“墨伊斯?我知道的叫墨伊斯的,是曼卡斯最大的农货交易商。他的商誉不错,身家也付得起一、两万尔斯币的出借款项。”不过,那个墨伊斯似乎与温妮菲?索尔特王妃较为接近。

“应该是他。希拉睿娅开玩笑地说他是个卖豆子的,他也应了。”

图拉克的心一动。“是他建议你找我当担保的吗?”

“当然不是。”查尔斯鲁缇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我的房子挂在我养母苏卡的名下,我不打算拿它做抵押。希拉睿娅主动提出用她的酒馆,但评估下来还是差了一大截。墨伊斯就问我,是否有信誉良好的朋友愿意出面的,我这才想到了你。”

查尔斯鲁缇明明还有希尔缇丝和费尔缇?马诺王妃可以求助的,甚至让这两位无偿的借给他这笔款子也不成问题,但他还是第一个想到了图拉克。图拉克无疑为此有所感动。他摸了摸鼻子。“我需要先和这位墨伊斯谈一下。”

他这么说,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应承下来了。图拉克随后便拉着查尔斯鲁缇去见克睿莎,查尔斯鲁缇刚欠了他的情,只得随着他一同来到女眷居住的区域。克睿莎的姨母早就等在门口,见两人连携而来,立刻进去通报。等了半多小时,她终于出来招呼两人进屋。

克睿莎已经起床了。她穿着素黑色的丧服,凄楚的面孔和柳荷般憔悴的身姿,带着不同往日的俏丽——至少图拉克是这么看的。她想要站起身,图拉克紧走两步,将她轻轻按在椅子上。“你需要多休息一下。”他心疼地说。

克睿莎向图拉克露出虚弱的笑容。图拉克尴尬地扭过头,给自己和查尔斯鲁缇找来两把椅子。乖巧的侍女送来加了蜂蜜的苹果茶,给图拉克和他的客人暖手。

克睿莎沉默了一会儿。图拉克和查尔斯鲁缇也不便先开口,于是便进入令人不适的冷场。

“我还是无法接受他已经走了。”克睿莎略带沙哑的嗓音把图拉克吓了一跳,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听她碎碎道:“我的族人对首领都很忠诚。他们即便自己慷慨赴死,也会不惜一切地让我父亲活下来。也许......还有一线的可能?”

查尔斯鲁缇直白地说:“我建议你还是放弃幻想的好。卡尼卡萨用他自己及他手下其他所有人的生命做赌,就是为了把图拉克和摩缇葵拉送出绝境。可即便如此,要不是我和其他几位法师误打误撞地遇上图拉克,他还是难免一死。我不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卡尼卡萨还有可能逃生。”

图拉克一直向查尔斯鲁缇使眼色,查尔斯鲁缇却只做没看见。

克睿莎的表情出奇地冷静。

“查鲁,你想过吗?你也可能死在那里。”她幽幽地说:“这几天我做了许多梦,都是噩梦。有时候,我看到父亲涂满鲜血而变形的面孔;有时候,我看到一群衣着褴褛的骷髅给一具包在裹尸布里的尸体举行葬礼。然而有一天,梦里出现了你。你带着苍白的笑容,向我伸出手来。当你触摸到我的脸颊,那竟然像冰块一般寒冷。然后我就醒了,睡枕上满是泪迹。”

查尔斯鲁缇苦笑道:“在阿蔢达尼亚,这已是我第二次死里逃生了。而且这一次比之前的那次还要惊险,还要侥幸。我有些担心已经用尽了这一辈子的幸运。若是真的死了,我是绝不会再来骚扰活着的认识我、爱我的人的。可既然活了下来,即使硬撑着也要继续生活下去啊。”

“为了什么呢?忏悔自己的过错,以及没能与逝者分享的快乐?”

查尔斯鲁缇想都没想就回答道:“为了记住那些死去的人。因为你我且只因为你我,他们才依旧活在这人世之间。我依旧记得我的启蒙老师克里西,他的妻子还记得他,他的女儿和他的孙子也还记得他。我们见面时偶尔会谈起他,就仿佛克里西**师还在我们身边。如果当时我死了,也就没有人告诉他们克里西在赫萨比斯和阿蔢达尼亚度过的最后一段日子,他的记忆便少了整整三年的一个片断。”

克睿莎的眼神渐渐有了神采。“所以我活着,帕加的扈玛,绰号‘草原上的风’的老骑兵卡尼卡萨就还存在?”她转向图拉克。“你活着,就有人记得他遵守了他所做出的承诺?”

图拉克强忍着要落泪的感觉,坚定地点了点头。

“然而记忆会随着时间的迁移而一天天淡漠。”克睿莎的神情又变得沮丧起来。

图拉克连忙说:“我们可以用诗歌和史书把他的事迹记录下来,并告诉给更多的人听。”

“我的父亲并不在乎这些。”

“那他在乎什么呢?”查尔斯鲁缇问。

克睿莎想了想。“弯刀,骏马,快意恩仇。”她和父亲不一样,还是挺喜欢诗词的。

“那就让我们筑起熔炉,打造闪亮的武器;那就让我们放牧草原,捕获跑得最快的野马;那就让我们为他复仇,追捕将他引入死地的亡灵。”

图拉克发现,查尔斯鲁缇有时候也会变得很有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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