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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不用了,哥还要挣钱养家糊口呢,我闲着没事,自己找找就行了。”

“那怎么行呢?”宁凤奎说,“别说我现在没别的事,就是有事,也得停下,什么事还有比找世仁的事大呢?”

见宁凤奎说话中听,甄永信不免想起宁氏。想当初在金宁府偏安于城南,日日和宁氏轻声款语,何等安逸舒心,可恨那玻璃花儿眼,妒火中烧,搅了二人的鸳鸯春梦。如今到了宁氏故里,难免想入非非,心想要是宁氏不死,二人长相斯守,该是何等逍遥。一个畅想未了,宁凤奎又开口说话,“你侄子去年下了学,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看他年青力壮,就让他顶替了我的活儿,在铁路上当搬运工,月月工资,也够一家人的生活。”

甄永信心里搁不下宁氏,见宁凤奎停下话,便问,“我听世仁说,来凤的坟墓,在西郊乱葬岗,哥什么时间得空儿,带我去看看。”

“不忙,不忙,你刚来,坐了一天的火车,先歇下,赶明儿个搬我那去住,闲下来,咱有的是时间,那时再去不迟。”

说着,宁凤奎借口让甄永信歇息,起身告辞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晨时。初霞染窗,街上传来有轨电车行驶时的振动声。匆匆洗涑后,甄永信打算到街上吃些早点,顺便察看一下人流聚集的地方。刚把行装收拾好,听到有人敲门。打开房门,是宁凤奎,一脸喜滋滋地进来。

“兄弟,收拾收拾,把房间退了,跟我回家。你嫂子让我给收拾熨帖了。”宁凤奎洋洋得意地说。

“哥这是做什么?”甄永信心里一惊,马上又觉得不对劲儿,心想他要是真的收拾了老婆,脸上哪会这般喜滋滋的,转念一想,明白过来,这北边人,说话往往口气大,他说的收拾,未必是辽南人时常说的家庭暴力,极有可能是说服开导,直至对方心悦诚服地改了主意。为了在外人面前显白,往往愿夸海口,说得吓人。这样一想,便就势说道,“我本打算顺路到哥家看看,不想给哥惹了一身的麻烦。”

“嘿,女人这东西,该收拾,就得收拾,不的,三天不打,就能上房子揭瓦。”宁凤奎见甄永信说完,跟着又扔起大话,说完,拎起甄永信的包裹,和甄永信一道出了门。

沿着昨天来时的道路,又回到宁家。宁凤奎敲了敲门,高喊一声,“开门!”屋子里就有人过来开门。开门的是女主人。甄永信正担心,重新见面,会遭受女主人的冷脸,不料门开后,女主人的笑脸,着实吓了他一跳。

“大姑爷子真厚道人,大人不见小人怪。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见识,昨儿个说了那些难听的,伤着大姑爷子。你瞧我这张嘴呀,自个儿都拿来它一点办法没有,就是爱伤人,不知伤过多少人呢。幸好伤着的,都是些君子,要是伤着的都是些小人,我还不得下十八层地狱呀?”说完,自己咯咯笑了起来,侧身把客人往屋里让。甄永信猜想,是自己昨天给的两根金条发生了效力,便一边应付着,一边往里走。走过一段走廊,到了主人的正厅。厅室还宽敞,窗子都不大,屋里显得暗淡。宁凤奎指着紧挨着正厅的房间说,“你就住这儿,不比旅店差,对面是你侄子的房间,我和你嫂子住把头儿的房间。这多好,咱一家人在一块儿,多舒服。”

领着客人在各房间转了转,又回到正厅,照应客人坐下,女主人殷勤地过来倒茶,嘴上不住地巴结道,“大姑爷子也忒讲究了,多年不来,来了还送给我们一根金条,多贵重的的礼物呀,像我们这号人家,哪辈子还得了……”女主人还要往下絮叨,丈夫胀红了脸打断说,“少说几句行不行?不会说话,愣要多嘴,你以为妹夫是借给你钱用啊?还要你还?真是的,去吧,快去置办午饭吧,我们哥儿俩在这说话呢。”

女主人瞪了丈夫一眼,扭着腰出去了。甄永信看出,宁凤奎在昨天他给的两根金条上做了手脚,只交给妻子一根,自己匿下了一根。想想昨天乍到时,女主人骂丈夫的话,猜想宁凤奎匿下这根金条,要么是还了赌债,要么是当作赌资,又要去赌。碍于头一回见面,甄永信不想把事儿点破,弄得彼此尴尬,便装着不知就里的样儿,和宁凤奎唠起家常。

这宁凤奎甚是健谈,虽文化不高,却对市井俚俗洞若观火,凡事经他嘴里讲出,总能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有茶水滋润着,宁凤奎差不多一个人讲了一上午,还意犹未尽。

女主人操办的午宴准备好了,宁凤奎不饮酒,午饭时,甄永信也不好多喝,只喝了三小盅高粱老烧,匆匆吃了饭,主人安排客人休息。心里有事,难以睡实,只打了个盹儿,就起来了。家有客人,宁凤奎也没睡实,见甄永信起身,也跟着起来。二人合计下,一道出了门,雇了两辆人力车,出城去了。

城郊西南方,是一片荒冢,坟丘重重叠叠,在坟丘间转了半天,才在一座坟丘前停下,宁凤奎向坟丘指了指,说,“就这儿。”

甄永信停下看时,在一片坟丘中间,宁氏的坟显得太不起眼,在荒草覆盖下,如不是在乱葬岗里,几乎看不出这是一座坟,显然好久没有人来扫祭过了。整座坟上,一丁点儿宁氏的标记都没有。想想当年在金宁府和宁氏初遇时,宁氏身着一袭绿锦旗袍,旗袍下流动的风韵,轻易就把他的魂儿勾了去。如今睹物思人,暗然神伤,眼角不觉湿润起来。

“哥,这几天你有空,帮我张罗张罗,我想把来凤的坟修整一下。”

“兄弟别急,这事哥都想好了,眼下天寒地冻的,动不了土,等开了春,到了清明,哥就把这事给办了。”

“那倒是,只是临时操办,不一定事事齐备,哥最好现在找人,把事儿订下,先准备好砖石,到时再做,也稳妥些。”甄永信本想把修坟的钱交给宁凤奎,只是顾忌他嗜赌成性,又拿着钱去赌,便说,“一应的费用,都是我的,哥只帮我找人就成了。”

“兄弟又说见外的话,都是一家人,什么你的我的,些许小事,哪里还用麻烦兄弟?”

甄永信知道宁凤奎说的是客套话,何况现在还没开始动手做,不想为了这事,在坟地和他争执,等真的开工时,一并给他钱就是了。便说,“哥多暂去找人,一定得带上我。”

“那当然。”

二人说着,离开坟地回城了。到了家,已是落日时分,城里人家正在晚炊。哈尔滨地处三江平原中部,水陆运输便捷,四周又多是茂密的森林,城里人家,日常烧柴多是从四周林区运来的松木,家家门外都垒有一垛松木劈柴,晚炊时,城市上空弥散着浓烈的松烟味。

女主人已把晚饭做好,只等客人上桌。见丈夫和甄永信进来,就开锅端来饭菜。

“不忙,嫂子,等孩子回来,一块吃吧。”

“不用等他,他有时赶上活儿多,回来得晚。”女主人说,话刚出口,有人敲门了,“巧了,今天他回来得早。”边说边转身去开门。

门开时,进来一个年轻人,二十上下,中高身材,面色红白,略显疲惫,眉宇间,似乎有些世仁的模样,甄永信一眼望去,便有种亲近感,走上前问,“这是琪友吧?”

年轻人见陌生人走过,脸上露出疑惑,问,“这是谁?”

“你姑父呗。”女主人说。

“姑夫?”年轻人越发糊涂。

“就是世仁他爹。”宁凤奎一句话,解决了问题。年轻人恍然明白,脸上露出惊喜,“世仁呢?”边问,边往里屋去,想去看看世仁。父亲看出他的心思,制止说,“别找了,世仁没来。”

“咋不领来呢?怪想他的。”见大人们脸色难看,琪友感觉一些不妙,“怎么,世仁出事啦?”

宁凤奎听儿子说话有些愣,嗔怪儿子,“这孩子,多大了?还不会说话,世仁能出啥事呀?只不过是赌气,离家出走。这不,你姑父正来找他呢。”

“怎么?世仁回哈尔滨来了?不会吧,他要是回来了,会来找咱们的。”

“难说,世仁脾气倔……”宁凤奎一句话没说完,女主人怕丈夫说出难听的事,插嘴劝大家上桌吃饭。

琪友年轻气盛,能喝几口,陪着甄永信喝了几杯。吃过饭,女主人收拾了碗筷,三个男人又回正厅喝茶,谈论一番世仁的去处,到底没谈出个头绪,便又闲扯了些别的事。琪友像他父亲一样健谈,只是还年轻,略显冒失,不如他父亲说话那么中听,却能讲出一些大实话,加上长相和世仁有些像,见了面,甄永信就觉得亲性。

“在铁路上搬运,累吗?”甄永信问。

“咋不累呢,叫出一件东西,都是二百多斤,一天车上车下的几十趟,歇工的时候,浑身都快瘫了。”琪友抱怨道。

“那就换个工作呗。这扛苦力的活儿,终不是长久的事。”甄永信说。

“刚下学时,有人介绍我到小学教书,可我爹愣是不让,说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非逼我到火车站去接他的活儿。”

“年轻力壮的,吃点苦,多攒点钱,免得老了吃苦头。”宁凤奎替自己辩解,“眼下是累些,好在年轻人,能扛得住,等到我和你姑父这个岁数,想去挣钱,都不行啦。”

“哼,多挣钱有什么用?”琪友嘟囔道,“钱到了你手里,还不都得输光?”

“这孩子,越说越走样儿,”宁凤奎嗔斥儿子,“我还不是想去赚点外快,为了你和你妈?”

“外财不富命穷人。”话不投机,琪友扔下一句,起身回屋睡觉去了。甄永信听出,琪友这是对父亲嗜赌不满,果然,宁凤奎有些吃不住劲,胀着脸嗔斥起儿子。

在厨房洗碗的妻子听见,奔了过来,到正屋门口,见屋里只是丈夫一人在说,忍住了气,没有发作,狠瞅了丈夫一眼,转身回了厨房。宁凤奎把握火候,也停下声来。甄永信就此判断出宁凤奎在家中的地位。

“琪友一天能赚多少钱?”甄永信问。

“活儿好的时候,一天下来,总能赚个三十五十的。”

甄永信听过,兀然想起自己年轻时走背运时,到老毛子的铁路工地当劳工的事,心里滋生出对琪友的同情。想到自己现在腰间带的黄货,琪友即使不吃不喝,恐怕一辈子都赚不到,便有了要帮帮这年轻人的想法。对宁凤奎说,“哥,我看琪友这孩子有文化,又机灵,天天到车站去出苦力,是屈了孩子。你看这样成不成?我现在到处寻找世仁,也需要一个帮手,让琪友来做我的帮手,一个月我给他三十块大洋,保准比当苦力挣得多,也累不着孩子。”

宁凤奎听了,眼里放出光来,毕竟也一把年纪了,见过一些世面,还能装出稳沉,一板一眼地说,“好是好,早年我也听来凤说过,你们甄家是金宁府的富室。只是平时也没什么事,就拿来这么多钱,这不等于白白让你赏钱吗?说出去,也是好说不好听呀。”

甄永信知道宁凤奎又把这事和他跟宁氏的关系扯在了一起,赶忙辩解道,“哥想错了,我这次到各地走走,一来是找世仁,二来有合适的生意,也需要琪帮着做呢。等将来有了大生意,赚得多了,我还要和琪友平分呢,恐怕一个月就不止几十块大洋了。”

“这个,我得和你嫂子商量商量。”说完,起身去了厨房。半袋烟功夫,两口子回到了正厅,一进门,女主就“咯咯”笑着,满口都是过年的话,“你就说嘛,他姑夫,今儿个一大早呀,我一睁开眼,你猜怎么着,就看见头上悬着一个红喜蛛子,知道咱家今天要有喜事了。你瞧,这喜事真的就来了。你说灵验不灵验?”说了又笑,边笑边去喊琪友来,把好事告诉了儿子。琪友得知了消息,也忘记了刚才和父亲怄气的事,兴冲冲跑过来问,“姑父要带我做什么事?我能行吗?”

“你准行。”甄永信说,“保准比你当搬运工强得多。”一家人满心欢喜,在正厅里唠了半夜,才分头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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