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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州军营。
西北角上一个背风僻静处,栽种着大株的白玉兰和石榴等树。如今正值初夏,气候温暖宜人,花也开得比旁处格外繁茂,把这儿围得个严严实实,只留下一条小径。
有些初来军营不知情的人,往往会把这儿当成是个花园子,误闯进去。可等到稍走近些,看着那一排排整齐又特殊的房子,再闻到那夹杂在花香里的异味,多半会会心一笑,猜出这是什么所在了。
眼下午饭刚过,未时已到,从“花园”角落一间供打扫者居住的小屋里,走出一个蓝衫女子。
衣裳是乡间最普通的布料,样式也是乡间最土气的样子,除了高挑的身材,完全看不出玲珑的身形。尤其女子脸上头上还蒙着花布,裹着大半张脸,就更看不出究竟了。
只若与这女子唯一露出来的眼睛对上,倒觉有几分动人之处。只那里含着百般不耐和怨怼,就失了美丽的本意。
况且她长年打扫茅房,浑身都沾染着茅房的异味,实在没什么人愿意接近。除非有心人留意细看,才会发现这女子走动起来时的步态雍容,透着良好的教养。
但既是生逢乱世,谁又能保证自己永保荣华?大家闺秀沦落至风尘地的都多的是,何况是扫个茅房呢?
是以就算有些好奇,也没人敢乱打听这女子的来历。
一是没必要,二也是李雍治军,可是有名的严谨。
就算他不是天天在这里,但整个军营依旧规矩森严。想全须全尾的从这里出去,还是不要招惹事端的好。
是以这女子来此三年,竟是连个口信也送不出去,只能日日默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来自我开解。
忽地,这女子重重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会就这么屈服的,我会报仇。我今日所受之辱,日后必将十倍还之!该死的紫柳,难道是死了吗,怎么养个病这么久都不来?”
忽地听到有扇马桶的门响了,她只得将更多怨怼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继续打扫卫生。
军营要求很高,这里一共四排,八十个小单间的茅房,要求白天时每隔一个时辰就全部打扫一遍。
她整整在这里打扫了三年,从最开始握扫帚都不会,进来就会吐,每天从早到晚怎么都打扫不完,到如今面不改色的用半个时辰就能把活干完,还能余下半个时辰休息,个中艰辛,只有她自己清楚。
好不容易干完活,又是一身臭汗,正打算回屋擦洗一番,她忽地听到远处操场上传来阵阵欢笑声,仔细闻闻,还有久违了的糕饼香气。
是了,今日是二十八号,城中的叶氏糕饼铺照例又来给营里的兄弟们送加餐来了。
可这些,是没有她的份的。
所以就算拼命对自己说那些糕点完全不值一吃,可她嘴里还是疯狂的分泌着唾液,只能赶紧躲回房间去。
然后心里又把那个男人,还有他一家子诅咒上一遍又一遍。
但远处的欢声笑语却象是嘲讽一般,始终未停。
自从三年前,李营长喜得贵女,叶氏糕饼铺给大伙儿免费派发了一回喜饼之后。因广受好评——叶村长私下里一直认为,大概是李营长高兴得昏了头,被底下的小弟们一撺掇就冲动了——然后李营长就开了金口,将此事定成了例,每月都给大伙儿免费派发一回糕饼点心。
虽于每个士兵来说,能领到的东西并不多。但是上上下下几千号人加起来,这也是一笔不少的开销了,所以全营将士们都很知足。
好比今日分到手上的,虽然每人只有五块成人巴掌大的桃酥,但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也是一份难得的好零食了。
有些嘴馋的士兵,当场就拆开吃了。但有些士兵却细心拿油纸包紧,拿细麻线系好,打算利用月末假期带回家去孝敬老人,或是哄老婆孩子。
如今这些士兵常驻潞州,营里自然允许他们娶妻生子。有些家在外地的,要是把家迁到潞州,营里还会酌情补助一笔安家费。是以就算家里老人不愿过来,但看近年潞州发展良好,把妻儿接到身边的老兵是大有人在。
此时提着点心回家,既实惠又有面子。更别提逢年过节,军营里还会组织发放米面粮油,鸡鸭肉蛋,让邻居们看到,就没有不羡慕的。
每每一说起来就是,“你看那谁谁家的大小子,谁谁家的男人,才叫有出息。当兵吃军粮,月月有东西发。就算有个好歹,可家里还能享受烈士待遇,劳役都不用服了。”
所以如今的清水营,如今百姓们更习惯叫潞州营,征兵一向不是问题。但凡营里贴出征兵告示,那简直是要打破头来抢着报名。
就算明知打仗有凶险,可好些年轻人为了能穿上那身军服,每月也能往自家拎些糕点东西,让家里人长脸,还私下找人请教功夫。就算最后入伍被刷,学些拳脚总也能强身健体。
几年下来,负责征兵的都发现潞州青年的体质被整体拉高了不少。
而收到糕饼的人家,在享受美食之余,也不忘说一句,“真是托了营长家闺女的福。真希望那小闺女快快长大,貌美又心善,就跟她爹一个样!”
某娘听说后,不免在暗中吐槽。
小闺女貌不貌美,心不心善,跟她爹有毛的关系啊?那都是遗传她的好不好?再说她爹能这么大手笔的送送送,还不是靠她赚钱有方?
不过这些事,糕饼铺的伙计们是不操心的。他们只管往军营里送了糕饼,拿到收条就能回来报账了,今日也是一样。
“老板娘,货送完啦,你来把账收了!”
“来啦来啦!”纱窗后,有张美丽但丰腴不少的脸探了过来。她一手还抱着个吃奶的娃娃,娃娃正埋头在她怀里进食。
听说这老板娘可是从前潞州的第一美人,可伙计们看了三年,早就没了感觉。
看老板娘来收了账,还要跟她调笑几句,“这军营里都发东西了,咱们铺子里的什么时候发?”
“瞧把你们这起猴子急得!”美丽的老板娘翻翻白眼,一手熟练的把衣襟掩上,把吃饱的娃娃抱起来拍了个奶嗝,才跟他们道,“老蔡不在家,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要发东西总得等他回来作主才行。难道还怕人跑了,赖了你们的不成?”
那起子伙计从前大半是兵痞,如今更是混得极熟,嬉皮笑脸开起玩笑,“我们倒不怕他跑了,只老板娘你怕他跑了才是正经吧,要不怎么成天把这话挂在嘴边呢?”
“去你们的!正事不干,成天就会说嘴,等老蔡回来,看他一个一个削你们!”
美丽的老板娘叭地一声把纱窗关上,抱着孩子就去后院了。奶娃娃吃饱就要闹觉了,她成天忙着呢,哪有工夫跟这起子兵痞子斗嘴?
要说老蔡跑了?绝无可能!
两人孩子都四个了。屋里大小萝卜头一大堆,那没良心的要是敢跑,光是四个孩子就能哭死他!
思思这么想着,越发气定神闲的抱着孩子进屋了。
谁知大儿顽皮,趁她走开这么一会子工夫,就把三弟脸上涂了一脸的墨汁。那傻孩子还呵呵的笑,二丫头因为大儿不让她抹弟弟,只顾自己玩,气得直嚎,见她进来就抱着她的腿要告状。结果一嗓子把思思怀里的老四闹醒了,扯着嗓子就开始哭。
思思气得几欲发狂,狠狠一跺脚,先把二丫跺开,再怒骂道,“你们再闹,一起挨板子!是不是看着你们爹不在家,都要翻天了?统统给我去墙角站着!”
镇压过后,思思开始挨个收拾这帮小兔崽子。
哄觉的哄觉,洗脸的洗脸,挨手板的挨手板,总算都孩子们收拾得消停下来,思思累得腰都快断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嫁给老蔡那个军汉,还跟他生出这样一堆娃来。
唉,要怪就怪自己那日昏了头,怎么会多喝了几杯,不小心拿老蔡当成她从前的客人来伺候呢?
后来老蔡占了便宜还犟嘴,“谁知她喝了酒就那样发疯?是个男人都受不了。我是老了些,又不是不行了。这你情我愿的事情,怎能光怪我?好在我还没讨老婆,她要不乐意,我吃点亏,娶她得了。”
思思气得差点吐血,怎么娶她还是他吃亏了?
原本她是怎么也不肯嫁他的,后来叶秋过来,劝了她几句。
“你有钱,又有貌,按说便是出去养个小白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样的人靠得住吗?就算是嫁个不贪图你钱财的,以你的身份,顶多也就做人妾室而已。倒不如嫁了老蔡,他一不贪图你钱财,二又能给你正妻的名份。就算人老了些,但胜在踏实。你们相处这么几年,他是个怎样的人,你也应该很了解了。若不乐意,可你亏也吃了,又不能去告他,这口气也出不了。反不如干脆嫁了,赖他一辈子,日后生养下儿女来,也算是终生有靠了。”
思思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不禁开始想,老蔡虽不体贴温柔,但真挺靠得住的。
这几年她在铺子里,一直都很护着她,若有人见她美貌前来调戏,老蔡可从来都是张嘴就骂,伸手就打,没让她受半点委屈,思思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尤其那年潞州闹兵灾,老蔡更是把她藏得严严实实,没让她挨饿受冻,也没受到多少惊吓。
唔……这样一个男人,也许,可能,大概可以嫁吧?
还没等到思思想明白,肚子里开始闹动静了。找大夫一看,喜脉!
那时可由不得她作主了,老蔡充分发挥军汉作风,三下五除二,三天之内就把她迎娶过门了。
然后跟做梦似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往外蹦,让思思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更没时间想什么也许,可能的问题了。
甚至连她自己,因生养这四个孩子,彻底摆脱了过去在青楼养成的娇柔作态,变得平凡普通,甚至粗俗如任何一个邻家妇人一般都不自觉。
却也因此,她也慢慢交了些朋友。
“蔡嫂子,在家呢?”才喘口头的工夫,两个年轻妇人结伴提着只大篮子,找上门来了。
“哟,青翠青荷啊,你俩怎么有空来了?快进来坐!”思思赶紧把她们迎进屋里。
当年这两个丫头协助李雍杀了侯亮之后,李雍给了二人一笔盘缠,并安排了良民的身份,隐姓埋名。
随后青翠嫁了个郊区种菜的沈氏后生,而青荷便在潞州城中当起了绣娘,二人皆是安安分分的过起了日子。
后来思思家的大儿小时出水痘,两口子慌慌张张的带去药铺寻大夫时,连钱也忘了带。是正好也去看病的青荷帮他们垫了钱,于是就认识了。
之前青荷青翠跟在冯辰香身边,思思也没有留意到,后来再相识,大家都不愿多提从前之事。只以老乡相处,倒是分外亲热,也时常走动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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