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牛赋》、《解祟赋》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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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昌武《柳宗兀传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882年）：“宋人在注释柳文文字、典故、史实方面作了一些基础性的工作，大体反映在世采堂本中，但仍然嫌简略疏阔，错漏也不少。以后的《增广注释音辨柳先生集》、蒋之翘辑注《唐柳河东集》，基本仍世采堂本之旧。章士钊先生的《柳文旨要》，在注释音义、考证史实、笺释典故方面作出一定成绩，但远非详尽切实。……当前，有必要在总结历史上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先稿出一个可供研究之用的会注会平本，在此基础上，再稿出新的注释本。”

但仍然是柳宗元的评论与传记论著多，而作品基础性的注释薄弱。作品基础性的注释薄弱，则评论之类就会空泛或缺失。对柳宗元作品的注释又偏于难度不大的一些诗文，对赋类作品阙如，致使柳宗元作品的阅读面褊狭。这是因为赋的一大特点是语言古奥艰涩，僻字难词多。柳宗元的赋在此方面虽有很大改观，数量上少了许多，但语言的难度仍然存在。

应当加强这方面的研究。本文先对柳宗元《牛赋》与《解祟赋》作逐字逐句的译注，也结合适当的思想性与文学性评说。又本文也可以看出，对柳宗元作品作扎实的基础性的注释，无论在语言与文学的研究上，都是有用武之地的。

《牛赋》词语难度不大，先全文引录，再作解说。

若知牛乎？牛之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鸣，黄钟满脰。抵触隆曦，日耕百亩。往来修直，植乃禾黍。自种自（至)敛，服箱以走。输入官仓，己不适口。富穷饱饥，功用不有。陷呢蹙块，常在草野。人不惭愧，利满天下。皮角见用，肩尻莫保。或穿针滕，或实俎豆。由是观之，物无逾者。

不如羸驴，服逐驽马。曲意随势，不择处所。不耕不驾，藿菽自与。腾踏康庄，出入轻举。喜则齐鼻，怒则奋踯。当道长鸣，闻者惊辟。善识门户，终身不惕。牛虽有功，于己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牛赋》对牛的形态描写仅三句，简洁而逼真。特别是“垂耳抱角”，与大牲畜的马、驴、骡，也与猛兽的獅子、虎豹截然区别。把两角向内曲弓形容为“抱”。“垂耳”又表示了性格温顺。“毛革疏厚”又铺垫了后文的“皮角见用”。

笔锋随即转到牛劳苦功高而遭遇不幸的核心内容。黄钟满脰，形容牛的鸣声浑雄凝重，是全力从整个喉咙酝酿而发出的。黄钟，是古代庙堂典礼用的鼓形打击乐器。《国语》：“黄钟所以宜养六气九德也。”脰是脖子，此指代喉咙。《柳宗元集》韩醇注解：“《月令》：中央土，律中黄钟之宫。黄钟，谓土也。”认为是指乐律十二律的第一律。此应错误，因为乐律十二律是说乐曲的音调。但说牛鸣的音调，与牛劳苦功高而遭遇不幸没有联系，即没有意义。屈原《卜居》：“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柳宗元此处正是以牛之鸣隐指自己在朝时救时除弊的刚正之言。

“日耕百亩”是牛之大功；“往来修直”，表面指牛耕种的犁沟是修直的，隐含柳宗元的政治之路是刚正的。“自种至敛”：从耕种到收割。原文“自敛”是“至敛”之误。服箱：拉着载重的车箱。特别说把公粮交到官仓，隐指柳宗元是为朝廷的公利。己不适口：那满车的粮食牛并不吃一口，我柳宗元也不是为一己之私。富穷饱饥：牛拉的粮食使穷者富裕，使饥饿者饱腹。然而自私者不但不惭愧，反而要陷害为公者。

自私者就是干痩的驴！你看它只能混在劣马后面，曲意阿谀奉迎。它不耕地，也不拉车，主人却喂草喂料。它走的是康庄大道，出入负载轻微。它高兴时连鼻子也一齐笑起来(“齐鼻”是柳宗元创造的词语），脾气也是很大的，一不如意，就愤怒暴跳。它在大路上突然长鸣，把行人吓得赶紧后退。但是，它有一种本领，善于识别高门大户而投靠，所以它一辈子都没有忧伤。“惕”除了警惕的意思外，也有忧伤的意思。

文章最后以对牛强作宽解的劝慰结尾：牛啊！你劳苦功高，于己有什么得益？是命运好坏决定了啊，并非你能力所能改变。你切记谨慎，莫要怨天尤人。这样，也许会换得许多幸福。

《牛赋》是牛的礼赞，也是对贤士毁弃的哀鸣。

下面是《解祟赋》(并序）的译注。体例是先分段引录原文，再按段编号译注。有不少句子的词语都没有难解释的，但就是不容易知道整个句子的意思，一般的注释本也都不理会。本文从阅读实际出发，都译述句意。

柳子既谪，犹惧不胜其口，筮以《玄》。遇《干》之八。其赞曰：“赤舌烧城，吐水于瓶。”其测曰：“君子解祟也。”喜而为之赋。

1柳宗元永贞元年被谪邵州，又改谪永州。

2不胜其口：犹如说管不住嘴。

3《玄》指汉代扬雄仿《周易》而作的《太玄经》。《干》是《太玄经》的一个卦名。《太玄经》每卦有九条爻辞广八”指第八条爻辞。

4赞：《太玄经》爻辞由两部分组成。前部分叫“赞”，后部分叫“测”。“赞”是显明、通晓的意思，指把卦象的意思说明。《易经.说卦》：“幽赞于神明而生蓍。”韩康伯注：“赞，明也。”所以《太玄经》特设“赞”。“测”其实是“赞”的变说。二者都是对卦象的说明。

5赤舌烧城：谎言把成绩烧毁。赤：空。指空无口凭的捏造污蔑。“城”是“成”的谐音。《柳宗元集》韩注：“赤舌，谓九也。兑为口舌，八为木。木生火，火中之舌，故赤也。赤口所败，若火烧城。《诗》曰：‘哲妇倾城，口舌之由也。’金生水，故吐水也。水灭于火，虽有倾城之言，以水拒之，灾无由生矣。”按，用五行相生相克来解释，是附会。“舌”与“九”，“兑”与“口舌”，“八”与“木”，都风马牛不相及。《汉语大词典》：“赤舌：火一样的舌头。比喻谗毁者之口。”又，“赤舌烧城：比喻谗言为害极其严重。”都没有解释到疑难和关键处，因为说老实话的人，所有的人，都是火一样的红舌头。

因为“赤舌烧城”说得极有艺术性而警辟，又有许多仿变的说法，竟然成为一种吓人的煞神。先变化成“赤口日”说法：五月五日是忌讳口舌是非与斗讼的日子。把“横来口舌是非”说为“横口横舌”，再谐音为“红口红舌”。又换说为“赤口”。宋代储泳《祛疑说》：“赤口，小煞耳,人或仵之，率多斗讼。”宋代陆泳《吴下田家志》：“交易忌破日，又忌赤口日。”陆游《己未重午》：“安用丹书禳赤口？风波虽恶不关身。”元关汉卿《玉镜台》第一折：“来日是个好日子。来日不空亡，没相妨。天生壬申癸酉全家旺，不比那长星赤口要提防。”明谢肇淛《五杂俎.天部二》：“今阴阳家禁忌可谓极密……一月之中，有月忌、龙禁、杨公忌、疽星、天地凶败、天乙绝气、长短星、空亡、赤口、天休废……等日。”又变化成“赤口白舌”：平白无故的口舌是非。宋代周密《武林旧事.端午》：“又以青罗作‘赤口白舌’帖子，与艾人共悬门楣，以为禳檜。”《京本通俗小说.菩萨蛮》：“又是五月五日到，可常取纸笔来，写下一首《辞世颂》：‘……五月五日午时书，赤口白舌尽消除。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

又变成“红口白舌”。《红楼梦》第九十八回，宝钗告诉宝玉，黛玉已死，宝玉不信，宝钗说：“果真死了？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又变成“血口喷人”。《现代汉语词典》：“比喻用恶毒的话污蔑人。”但并没有含着血喷人这样的喻体；即令含着血喷人，也与污蔑人无关。“血”是“斜”与“邪”的双重谐音：邪恶的用意，歪曲的事实。“喷”是“抨”的谐音：攻击。或说“含血喷人”而“喷”是“抨”的谐音：攻击。《现代汉语词典》：“含血喷人：比喻用恶毒的话污蔑人。”比喻的解释错误。

(6)吐水于瓶：从瓶中洒水灭火。

胡赫炎薰熇之烈火兮，而生夫人之齿牙？上殚飞而莫遁，旁穷走而逾加。九泉焦枯而四海渗涸兮譼，纷挥霍而要遮。风雷唬唬以为橐籥兮譾，回禄扇怒而喊呀。炖堪舆为甗鏊兮，爇云汉而成霞。邓林大椿不足以充于燎兮，倒扶桑、落棠胶轎而相叉輥。膏摇唇而增炽兮，焰掉舌而弥葩。沃无瓶兮扑无彗，金流玉烁兮，曾不自比于尘沙輳？独凄己而燠物，愈腾沸而骹。”

1生夫人之齿牙：火也长着那人的牙齿。夫，指示代词，那。把晃动伸缩的火焰比喻成“火舌”，因此趣说火也有牙齿。

2上殚飞而莫遁：火向上竭尽的蔓延，所遇都不能逃遁而被烧毁。

3旁穷走而逾加：又向四旁穷尽的超逾。

4九泉焦枯而四海渗涸：一直把地下九泉烧得枯焦，把四海也烧干。

5纷挥霍而要遮：对所有拦截遮挡者都纷纷挥霍烧毁。要：拦腰阻截。

6风雷唬唬以为橐籥：烈风呼呼地为它拉着风匣。橐：皮囊作的风匣。籥：内部的可开闭的簧，即俗称风匣舌头。

7回禄扇怒而喊呀：火神回禄扇风而“呀！呀！”地呼喊助威。

8炖堪舆为甗鏊：从上天到下地就是一口巨大的火锅。甗：炊具。上体圆有耳似鼎，下体三足似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