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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看见秦禝,认出来了,这营官才知道自己闯了祸,脸色刷白地跪在地上,酒也吓醒了大半。而他这一番嚷嚷,也让街上的龙武军官兵,发觉是大帅在处置人,几百人哗啦一声,请下安去,只剩下那些不明所以的商贩和老百姓,站在街边,茫然失措。

整条大街,一时寂静无声。

秦禝先不说话,盯着跪在面前的队正看了半晌,才开口问话。

“叫什么名字?”

“王……王重三。”

“吃饭喝酒,给钱了没有?”

“给了,给了,一两银子。”

“嗯,”秦禝点点头,“吃饱喝足了,不回营,这是要去哪里耍啊?”

这句话一问,王重三张口结舌,迟疑着没有回话。

“怎么啦?大帅在问你话!”吴椋喝道,“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嘴巴?”

“是去……去女馆。”王重三垂头丧气地说。

秦禝不明所以,但说起女馆,沈继轩却是知道的。

女馆,这是久有的陋习了!这“女馆”又叫做“女营”,说白了就是营,妓,都是一些因为战事,家破人亡,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这些女人,亦不得不依靠向兵士们出卖身体。换取食物银钱,来维持自己的生存。

“我竟不知道,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事儿。”秦禝的脸色,阴沉得吓人——龙武军固然不禁娼,但眼下这样的事情,又与隋匪之流何异?“沈继轩,这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秦禝从未用这样冷峻的语气跟他说过话,沈继轩被他锐利的目光盯得心中一颤。躬身说道:“属下失察。请大帅治罪!”

秦禝没有做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跪在地上的王重三起身,自己则扭头就走。脚步不停,一路向城门疾行而去,慌得沈继轩和一众亲兵连忙紧紧跟上。直到进入了龙武军的城北大营,秦禝在帐中坐定,才又开了口。

“沈继轩,你即刻给李继德写一封信,就说我现在以苏州长史的身份,处分苏州行政。城中一应女馆立予解散,馆中女子,发给银两。任由她们自去,不论是在谁的辖区,同样办理,请他传令新军各部,勿予阻拦。”

“是!”

“龙武军的军规,也要改一改!战时无休,作训时轮休半成兵士,驻防时轮休一成,这是不替的定例!”秦禝的口气极冷,“军规更易,就算是你们会议定下来的,也该报我知道——你告诉梁熄,若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形,我拿军法办他!”

“是!”沈继轩的声音,微微战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秦禝的真颜色,心知是特为给自己留面子,才没有点了自己的名字出来。

“我们不能在苏州待下去了,”秦禝断然道,“传我的令,龙武军全军,两天以后拔营,开往常熟整训!”

早春的天气,依然寒冷,不过常熟县衙院子里的梅花,已经开得很繁盛了。

这里被驻防常熟的第六团,用来做了团部。吴银建亲自捧了一张躺椅放在一边,看着自己大帅裹了绒毯,半靠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在赏花。

有什么好看?吴银建挠了挠头,心说大冷的天,在屋里烤火多好呢。难怪人家是大帅,自己这样的粗人,就没这份闲情逸致了。

龙武军的大部,并没有进城,从苏州开到常熟以后,一直在城外扎营整训。秦禝来到县衙,倒不为赏花,确实在思考接下来的战事,因此眼睛虽然看在梅花,心里却在琢磨着别的事情。

应该说,从申城的反攻开始,到苏州杀降为止,自己所设计的这个局,算是完全达到了目的。

唐冼榷杀了,  破苏州的功劳到手了,龙武军再一次壮大了,  杀降的罪名躲掉了。这一轮算下来自己的定下的目标大抵都实现了!接下来就是准备攻打江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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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阴县在常州府的北面,由伪隋国的大将林吉在这里据守,在苏州之战时,龙武军的吴银建的第六团随即开拔,前出侦查了一番。现在除了刘沫的第八团向南布防在常州方向外,其余各团,把江阴县城围得水泄不通。

县城不算小,城里也还有近万隋匪军固守,因此秦禝决定亲自上砂山,去看一看城内的形势。

砂山在江阴城的东北,地势不算特高,但俯瞰全城,已是绰绰有余。秦禝带了中军的沈继轩和吴椋,由几十名亲兵扈从,自大营飞驰而出,不多时便到了砂山脚下。不用下马,便可以循着一条并不陡峭的山路,直登峰顶。

举目一望,果然一切都尽收眼底。城墙围成了一个长条状,东西窄,远远望去,仿若一条长蛇,俯伏于地。

“江阴城是蛇形,南首北尾,”秦禝边指边说,“如果攻首尾,则不容易破城。如果拦腰一击,我猜林吉一定挡不住!”

也就是说,只要集中力量在蛇的七寸上下功夫,则一定可以攻破她。

对于大帅的这个见解,沈继轩自然表示赞同。抬头看看天色,不仅已经黑了下来,而且不妙的是,乌云翻滚,眼见就有一场大雨好下。

寒雨刺骨,对于外出的人来说,是个麻烦,又湿又冷,一不小心就会淋出病来。于是在沈继轩的提醒下,策马下山回营。然而还没到山脚,豆大的雨点便已经开始砸落下来。

“爷!那边有个小庙!”吴椋在马上将手一指,“咱们先过去避一避吧?”

大家顺着吴椋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黑沉沉的一座庙宇,有一点灯火的亮光透出。几十匹马拨转方向。转瞬便驰到了庙宇的大门前。

到了门外,吴椋抢先跳下马,靴子把泥水踩得四溅,举起马鞭子打门:“开门!我们是过路的,进来避一避雨!”

敲了半晌,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一位看着瘦弱,但是眼神犀利的老人。见了这些,顶盔掼甲,带刀持枪的军卒,先是一愣,忽然地嚷嚷起来:“没地方!不许进来!不许……不许进来!”

“老人家,我们不是坏人”吴椋用一只手臂将那老者轻轻挡开,笑着说道:“弄脏了你的地方,回头赔银子给你……爷,您请进。这里面倒是干净。”

秦禝迈进殿门,只见那老者满面通红,呼吸急促的样子,显是正在病中,神智似是不大清楚,身边扶着他的,却是一位穿红袄子的小姑娘。十多岁的样子,伶伶俐俐的。小姑娘见一下子进来这许多人,显得又是吃惊,又是着急,一边拼命把老人向后扯去,一边极懂事地说道:“列位军爷,我爷爷是守祠的人,他发烧说胡话,军爷们不要计较他。”

“沈继轩,回头叫医生来。替他看一看。”秦禝向沈继轩说道,“又老又小的,满可怜。”

“用不着你发善心……”老人挣扎着说,却被小姑娘拦住话头,一路推到旁边的过道里去了。

秦禝笑一笑。没把这一幕放在心上,在亲兵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环顾四周。祠堂看着虽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里面想必就是正殿了。正琢磨着这殿里供奉的是什么人,目光一凝,案桌上的灵位,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辅国大将军    薛韧”

再一抬头,是一尊塑像,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直有云长之风。塑像之前设了一个小香案,牌前的一炉香烟,将将燃过一半。

秦禝面容一肃,方才迈开脚步,却听见旁边的过道中又传来了那位小姑娘着急的声音。

“爷爷……爷爷……你不要去……”

跟着便听塑像旁边的侧门咣的一声被推开,那名老者,双手持着一把长柄大刀,大喝一声“呔!”,势如疯虎一般冲进殿来,拦在薛韧的塑像之前!

秦禝被他惊得连退两步,身边的亲兵哗啦啦一片响,刀出鞘,枪离肩,不约而同地指住了那名老者。那老者却恍然不觉,一柄大刀在身前虚劈,刀光雪亮,虎虎生风,真看不出这名瘦小的老人,身上竟负有如斯武功。

待到更多的亲兵手执火把涌进来,殿中稍显明亮,大家才看出来,老人手中的刀,不是真刀,而是戏台上所用的木制大刀,难怪他耍弄起来,并不显得如何艰难,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一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都把眼光看在大帅身上,等他的示意。

秦禝惊魂初定,走上一步,客客气气地说道:“老人家……”

“呔!”老人彷如戏台上的武生,又是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在香案前走了一个三步回头的台步,将刀一横,面容狰狞地看着一屋子官兵,忽然像念戏词一般,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

“将军驱逐胡蛮,却惨遭尔等狗官的诬陷,落得满门抄斩,天理何在!!”

这句怒轰,这位状若疯癫的老者口中嘶吼出来,直可以撼天震地!  一道闪电亮起,将祠庙之中照得雪亮,却见那老者将刀又翻了一个刀花,身子缓缓倚靠在薛韧的塑像之上,刀尾拄地,双手将刀身斜亘在枯瘦的身躯前,怒目圆睁,凛凛生威,拼尽最后的力量,纵声大呼——

“这是我辅国大将军薛韧的灵位,尔等不得近前!”老者的这股气势,一时将众人惊得呆住了。

殿中的大家都偷眼看他,却见大帅木然立在当中,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个红袄子的小姑娘,跑了进来,跪在地上也不说话,只是一边哭,一边向这帮“军爷”磕头求情。

“老人家,病重说的胡话,你们怎么回事!退出去!”秦禝终于开口了,声音之中,一丝喜怒哀乐也没有,干涩地说道,“沈先生,这位将军是?”

“回大帅。此人那是太祖时期的名将薛韧!昔日克定北疆,此人立下不世之功!乃我大夏第一勇将,奈何克定北疆之后,被当时的权相褚旬诬陷,拥兵自重,密谋造反。落得满门抄斩,诛尽三族!后来是等到高祖事情为其平反,才得以重新正名”沈继轩正有惊心动魄之感,听他问起,连忙答道。

“既然如此,倒不便打搅了。”秦禝淡淡地说,“走!”

然而大帅说走,谁又敢再说什么?吴椋连忙将手中的油衣替秦禝披上,数十人收起刀枪,上了马,顶着大雨向军营驰去。

等到进了中军帐,秦禝一边由着亲兵替自己换上干衣。一面坐在椅子上思考着,这位薛韧将军,克定北疆,那是何等功劳,却落得如此境地,那有朝一日,自己是否也会落得如此下场。想了一会秦禝派人把沈继轩叫了过来。

“沈先生,我看今日在庙中遇到的那位老人家,和薛韧将军关系不浅啊。”

“这个守祠的老者。说不定就是薛韧将军亲信的后人。”

秦禝蹬上干净暖和的靴子,在地上跺了跺脚,笑着说道,“若是果然如此,那他们代代相传,替薛韧守祠,也算得上是一门义仆了。我看那个老头子病得不轻,他那个孙女,也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打仗,周围的人都跑干净了,这两天你找人去照应照应,送点吃食银钱什么的。”这一会他已经想通了,薛韧将军固然一时蒙羞,但最后也还是得以正名,自己所做的一切,自由后世评断!

“是!”沈继轩毕竟是读书人,在心里面对薛韧实在是尊崇有加,但这份感受,如何敢说出来?此刻听秦禝这样讲,自是欣然应允。“我按大帅说的,再叫营里的军医,替他去瞧瞧病。”

沈继轩却不知道,秦禝这一趟古祠惊魂,心中已然是做过一番思索了,只是他掩饰得极好,没有分毫流露在脸上。

“嗯。”秦禝仿佛已经抛开了这件事,开始谈军务,“明天一早,叫他们几个到大帐来会议,把攻打江阴的部署,再议一议。”

隋匪军在江阴的守将,是林吉。龙武军只拿了四个团攻城,按照秦禝“拦腰一击”的打法,在南门北门佯攻,主打东城,只打了半天工夫,就破城了!

首先突入城中的,是方英勋的第四团。方英勋如今代管着第四团,固然要立功表现一下,急于打一个胜仗来证明自己,于是冲得特别猛,不仅一举击溃了缺口两边的隋匪军,而且以极快的速度,分数路直入城内,在逐巷的争夺中穿插包围,让隋匪军来不及再组织抵抗。林吉在奔回县衙的路上,即被堵截,连同十余名亲兵,在白刃搏斗中被第四团的士兵以刀逐一杀死在小巷中。

江阴入手,龙武军又可以像原来一样,好整以暇地屯兵训练,等待新军攻克无锡的消息了。然而秦禝却发现,随着手下部队的逐渐扩大,他又面临一个新的问题——该怎样把各团之间的关系平衡好。

龙武军建军之初,不存在这个问题,那时候面对唐冼榷的大军,兵员根本就不敷使用,将有限的兵力调来调去,形成局部优势,才最终取得胜利。一个兵当成两个使,哪支部队谁能立功,全凭本事。

现在大不相同了,不仅人数直逼三万,而且装备上,实际上已经对隋匪军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那么谁立功谁不立功,谁立大功谁立小功,常常要取决于主帅的分派。换句话说,以江阴为例,方英勋固然打得下,其实换了刘沫、郑四水他们,又何尝不可以打下?

这样一来,主帅摆不摆得平,便成关键。

他坐在军案后面,把那些用于在地图上标示部队位置,写着各团番号的小红旗,在案子上摆来摆去,用心琢磨起这个问题来。

现在龙武军的一等主力,是张旷的骑军和三团、梁熄的一二团。

二等主力,是方英勋的第四团、吴银建的第六团、姜泉的第五团。

三等主力,则是穆埕的第七团,和三个新编练的团——刘沫的第八团、郑四水的第九团、韦絔的第十团。

十个团之外,还有钟禹廷的水师,沈继轩的中军营,吴椋的亲兵营。至于随龙武军行动的数千卫军,还没有算在其内。

他瞪着案子上摆列得整整齐齐的几排小旗,忽然伸手扫去,把它们搅成了一堆。

怎么摆得平?这么强大的兵力,集中在这么小的一块地方,不要说江阴,就算是接下来的常州之战,亦只要派出三四个团跟新军一起夹击,那个徐武才,就难逃覆亡的命运。

一阵无名的烦躁过后,跟着便是恍然大悟:哪个规定说只能围着常州来做文章?两军在苏州境内作战,协同行动,名义上当然该听李纪德这个苏州的,然而自己手下已经养大了一个狼群,现在吃都吃不饱,还能跟+李纪德客气么?

管他个屁!

秦禝霍地站起来,将桌上那堆散乱的小红旗拢在手里,大步走到挂着的大地图面前,一边琢磨,一边将旗子一面一面地插在地图上,渐渐越过了常州,一路向伪隋大都方向延伸过去。

做完了,拍一拍手,后退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却听帐外来报,说沈继轩求见。

“请他进来。”秦禝回到案边坐好,便见到沈继轩行了进来,面上殊无欢喜之色。

“秦帅,我有负所托。”沈继轩面色凝重地说道,“庙里的那一位老人家,得的是绞肠痧,大夫是派去了,但已经是为时已晚了。”

原来是这件事。秦禝默然无语,在心中不胜唏嘘——这样一个人,到底还是保他不住,却不知他那位相依为命的小孙女,该怎么活下去?

“我已经命人办了一副棺木,发送了他。他那位孙女,我也已经带回来了。”就好像猜到了秦禝心中的想法一样,沈继轩说道,“说起来,他们家早先是‘乐户’,左近的人家都不太待见,因此我打算拿她交给江阴县来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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