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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禝心想乐户跟一般的户籍不同,乃是贱籍,小姑娘交给江阴县衙来“照顾”,未见得能受什么善待,不要一个不小心,把照顾变成了管束,那就不是自己的本意了。
“她人在哪里?”
“就在帐外。”沈继轩看着秦禝的脸色说,“她说要来磕头,谢谢军爷收敛了她爷爷。”
其时的一副棺木,价格不菲,特别是乱世之中,穷苦人家若是遇到丧葬,一床席子卷一卷,也发送得一个人了。若是能以门板钉一副简陋的棺木,则已经算是考究,若是子孙贤孝,非要寻一副真正的棺木来发葬,那么卖身为奴的事,真不是假的。所以沈继轩送了这一副棺木,在小姑娘来说,也实在是会感激到骨子里去的。
“唔......”秦禝略作沉吟,才点点头,“带她进来吧。”
小姑娘还是穿着那件红袄子,进了帐门,便向旁边一跪,神情之中虽然有畏缩之意,但一个女孩子,在军营这样肃杀的景象之中,并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这就已经很不一般了。
“这是秦大帅,”沈继轩温声说道,“你磕头罢。”
“给秦大帅磕头。”小姑娘磕了个头,声音颤颤的,半是紧张,半是伤情,“谢谢秦大帅收敛了我爷爷。”
看着她的身形,秦禝倒楞了一下,心说把她叫成“小姑娘”,似乎也不怎么确切。
那天在薛韧祠堂里见到这个小姑娘,先是灯火昏暗,继而是被那位老人的所震惊,一直不曾留意打量过她,现在看过去,虽然身形娇俏,但却并不“单薄”,怎么也不信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杨心柔。”小姑娘垂首答道。
“今年多大啦?”
“……十四岁。”
秦禝心说,难怪觉得她懂事。十四岁,那真也不算小了,在这个年代,尽有十三四岁就嫁人的。
“你爹娘呢?”
“闹隋匪的时候,死了……”杨心柔的声音,似乎又开始有点哽咽。
“那你们家在江阴还有什么亲戚……或是朋友没有?”
“没了。”杨心柔小声说道,“我们家是乐户,别人都不乐意跟我们来往。”
“哦……那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在祠庙里守祠,有多少年了?”
“原来听我爹爹说,从我太爷爷过世,有二十几年了。”
秦禝顿一顿,问道:“你跟爷爷,又是靠什么过活?”
“在庙里薛将军守庙,镇里,每个月给爷爷送三十斤米。八百文钱。”
“那爷爷现在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有功夫,想找个草台班子,去跑解马。”
跑解马,就是跑江湖卖艺。她有功夫在身,秦禝倒是意外得很。不过想一想,乐户人家,多半是她爹妈传给她的,也就不奇怪了。
“心柔姑娘,现在是乱世,你一个人跑江湖,那可不是办法。既然你在江阴没有亲人。我送你到申城去,你愿不愿意?”
杨心柔一直垂着头,听了这话,不免抬头向上一望,结果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杨心柔吃惊的,是本以为沈继轩口中的这位“秦大帅”,无论如何也是个四五十岁的人。那天晚上在祠堂里,她只顾在地上磕头求情,并没有细看过领头的那人,哪里想到竟是这么年轻的一位青年将军?
而她现在虽只抬头一瞥。秦禝却已见到她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晶莹纯净,颊边微现梨涡,人虽然略显稚嫩,却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无疑。
这一下。秦禝倒是犹豫起来了,自己这么热心,在沈继轩的眼中看来,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别有用心呢?
不过这份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只要自己心中坦荡,又何必在意旁人如何看待?
杨心柔只是抬头一望,随即便又垂下头去,脸色却愈见苍白,小声说道:“大帅对我恩重如山,不管把我送给谁,心柔都没有二话。”
这就走到“卖身葬父”的路子上去了,这可和秦禝的本意大相庭径了。
“心柔姑娘,我怎么会拿你去送给人?我是找人来照顾你。”秦禝笑了,转头对沈继轩说道:“沈继轩,你找一条船,让吴椋派几个人,把她送到申城,交给……”
交给谁呢?他一时踌躇起来。白沐箐还是个姑娘家,未见得愿意;杨坊是现任的申城知府,不方便。
“交给胡浩洵的那位太太好了。”他想到了这个最合适的人选,“说清楚是我的托付。”
“成,我立刻办。”沈继轩笑着应了,问杨心柔:“你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没有?”
“爷爷的后事都办完了,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杨心柔摇头道。
“那你谢过大帅,咱们这就走吧。”
“谢谢大帅!”杨心柔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跟着沈继轩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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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进三月,京城街面上树木的枝头,也开始有了绿意。宫内的御花园中,一些开得早的奇花异卉,亦已经在争妍斗艳。
养心殿里的西太后,此刻却无心欣赏这一些往常她最喜欢的春意,因为南边的战事,既有让她高兴的消息,亦有让她着急,甚至是不满的地方。
正在替苏州战事做小结的彭睿孞,用一段话收了尾。
“隋匪在常州一带的三个大将,林吉死在龙武军的方英勋手里,黄起雄死在新军的李勋禄手里,常州则是跟苏州一样,由两军夹攻,最终是龙武军先破城,不过徐武才是由新军的所击杀。这三个一死,常州附近便有残余的隋匪,也无力再兴风作浪。所以说苏常两战打完,苏州便算是底定了。”
“怎么好算是底定?”西太后问道,“不是还有伪都?”
她这一问,齐王和几位中枢大臣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有接话。
“打破常州已经快一个月了,要说让军队休整,也该差不多了。”西太后平静地问道,“李纪德和秦禝两个,还在按兵不动,那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是明摆着的,但这话很不好说。齐王掂量了一下,还是避实就虚,先宕开一笔。
“月初的时候,就已经发了廷寄给李纪德,督促他们尽快西进。现在还没有动,或许是粮草军械尚未齐备,又或者是周围的匪情尚未扫清。是否另下一道谕旨,再催一催?“
“我看呐,也不见得是匪情尚未扫清,多半是他们心中那个疙瘩,尚未扫清!”西太后的眉头皱起来了,说话的声儿也略略大了些,“我就纳闷儿了,李纪德卖他老师的面子,不愿意去得罪曾继尧,也就罢了。秦禝碍着什么,也屯兵常州,迁延不肯进兵?”
她先开了头,底下人的话就好说了。
“太后圣明,万事都在圣鉴之中。”彭睿孞跪在地上回话,要替秦禝辩护两句,“李纪德到底是苏州刺史,虽说是两军分兵合进,可秦禝也要看看李纪德的意思。”
“看李纪德的意思!”西太后一时激动起来,口气就有点不对了,“秦禝,赏着柱国的爵位,对他麾下将领的封赏,我——我们姐俩,可不曾有哪点亏欠了他,他做事情,也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这几句话有点不伦不类,不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倒像是个寻常的小妇人在赌气的样子,这让底下的一干大臣,如何接口?
“妹妹,”东太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要不,就像六爷说的,下一道谕旨,再催催好了。”
有东太后这句话做铺垫,齐王立刻便接上了话头。
“是,难怪太后要生气。不过说起来,秦禝的龙武军倒是在打的——方才彭睿孞也说了,他手下的姜泉和吴银建,已经打下了丹阳,梁熄也打到了句容,离开伪都也不算远了。秦禝是受恩深重的人,只要实实在在的催一催,他必定不会辜负两位太后和皇上的圣心。”
西太后意识到自己的小小失态,抱歉似的向东太后一笑,沉静下来,点了点头。
“既然是下旨,也不能光说秦禝一个,李纪德也得说一说。这不是讲私恩,是讲国家的大义。朝廷靡费兵饷,他们在常州多待一日,伪隋国就多存在一日,让他们自己想想,这对吗?”
“是!”齐王承了旨,躬身答道,“臣等这就下去拟旨,严督李纪德秦禝,即刻统兵西进!”
这一回朝廷办事,异常迅捷,四月初二的这一天,兵部的折差,将一封“六百里加紧”的廷寄,送到了常州的新军行营。因为这一道上谕,是指明发给李纪德、秦禝二人的,所以李纪德派人请了秦禝来,一同拆看。
这封上谕之中,固然仍有嘉勉之意,但催促的语气已经很明显——“着饬李纪德、秦禝二员,即移得胜之师,驰赴伪都会剿,毋令隋匪得以奔突。至于将士久役于外,敌忾同仇,朝廷既悯其劳,加意抚循,以示体恤!”
两个人看完了,各怀鬼胎,彼此目视,到底还是由李纪德先开了口。
“又来一道旨意,这倒有些为难了,”他沉吟着说,“克复伪都,这是不世的勋名,哪个不想?然而新军的状况,文俭你是知道的,从申城一路打到这里,损伤颇大,所补充的新勇,训练又不足够,军械粮秣也都匮乏。整个部队若没有一段日子来切实地整休,则很难恢复元气。”
大功面前,这样叫苦连篇,逶迤推脱,实在不像他李纪德的性格。秦禝在心中暗笑道:若是现在围攻伪都的,乃是区区在下,恐怕你李继德早就忙不迭地挥军西进,前来抢功了吧?
李纪德的这一番做作,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秦禝。他的心思,为秦禝猜得透透。
会剿伪都,诚然是大功一件,然而谁想立这份功。必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因为这一去,抢的是曾大帅的功劳!
跟曾继尧做对头?不惟李纪德不肯,连秦禝都是不肯的。不过两个人心里所想的,既有相同之处,亦有不一样的地方。
在李纪德来说,他毕竟是出在曾继尧的门下,虽然这一年来,随着李纪德功劳渐增,已经不是老师说什么就听什么了,但师生之间,仍有一份香火之情,况且不论是日后的仕途。还是眼下跟秦禝的暗中较劲,都还要借助老师的大力,因此精明如李纪德这样的人,是宁肯违背朝旨,也不愿去”抢功劳的。
在秦禝而言,倒没有李纪德那份牵挂和担忧,但他所图谋的事情,更大,也更深,绝不肯轻易树敌。如果在这个时候跟曾继尧闹翻了脸,则等于将曾继尧一系的官员,都置于自己的对立面,一定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文俭,既然有这一道上谕,咱们不去,恐怕是不成了。不过我看朝廷的意思,只要苏州方面,有一支兵过去,也就交得了差了。”李纪德诚恳地说道,“说实话,现在新军疲弱,我自问不能跟你的龙武军相比。既然龙武军的前锋,已经到了句容一带,离伪都不过咫尺之遥,何不就由龙武军来跑这一趟?”
“这……怎么好意思?”秦禝面上愕然,心中却破口大骂:李继德,你想拿老子当作冤大头?
“没有什么的。自新军到申城以来,每次都承你的容让,这一回,怎么好再跟你抢?”李纪德摆着手说,“我坐镇常州,替你主持后勤,静候好音。”
“这样的厚意,卓凡无以为报。”秦禝站起身来,肃容相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不做大头,谁做大头?
李纪德的一番话,当然没安好心,他劝秦禝西去伪都,有很深的用意。
自登陆申城那一天起,新军的风头,就一直被龙武军压制,而秦禝在申城的把持,亦令到他这个苏州刺史,有寝食难安的感觉。及至两军并发,由申城向西克复失地,一直到打下常州,一山二虎的态势亦是越来越明显。以李纪德的精明,自然猜得到,只要伪都一破,平定隋匪的事业便大致算尘埃落定,苏州的人事,也必会有一番更张,朝廷总要在他和秦禝之中,调开一个。
李纪德深知,这件事,不管朝廷怎么想,都还要征求曾继尧的意见。而自己的这位老师,虽说“忍”字的功夫已经修炼得极为到家,但伪都是曾继尧一系官员的根本利益所在,在这上头是决不肯退让的。
秦禝到底还是年轻,立功心切,还看不透这一层!李纪德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只要龙武军兵至伪都,几乎就等于是公然踩了老军一脚,从此与曾继尧之间,会埋下深不可解的心结。
至于自己的新军,修整当然只是托词,只要龙武军一走,新军当然也不会在常州闲着,马上就要向杭州进发!李纪德心想,说起来,这还是拜他关文俭一句话的提醒。
“我听赵远初说,现在那一带的隋匪,空虚得很,兵都调到南面去跟肖棕樘作战去了。”秦禝有意无意地说道,“我本来还在想,是不是可以做做文章。”
这句话,让李纪德颇为心动——曾继尧不好招惹,但踩一踩肖棕樘的地盘,有什么关系?反正肖棕樘的势力,连杭州也还没有越过,说起来,新军是去帮他的忙,冠冕堂皇得很。而且杭州,向称富庶,这是大好的机会,不要放过了。
跟李纪德所想的一样,龙武军果然开始调动了,而且行动迅速,几乎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正是一副立功心切的样子。驻丹阳的第五团和第六团,推进到了伪都东北的栖一带,而梁熄率张旷的骑军和一二团,在距伪都南面四十里扎了营。另外,秦禝又分调了新编练的两个团,第八团和九团,在以上三个点之间布防,作为呼应。
一时之间,龙武军的八个团近多人,加上一支水师,陈兵于伪都外围,窥伺大城,颇有跃跃欲试的意思。
龙武军的到来,让伪都城内外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跳了起来。
伪都城内的,是勇王。他在申城和苏州,前后三次吃过龙武军的大亏,深深明白这支龙武军完全不同于曾继尧的湘军。以龙武军的器械之精,战力之强,隋匪军已经无力正面对抗。原来还能在城外与官军进行局部争夺的隋匪军,从此再不能做野战的奢望,只能据城固守了。
伪都城外的,则是曾继尧。他万万想不到,居然真的敢有人来捋他的虎须,公然带兵来到他视为禁脔的伪都!偏偏来的人,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秦禝,所统带的龙武军。
正在伪都交战的敌我双方,居然都对这支新到来的军队深恶痛绝,是奇哉怪也的一件事。不过对于这样的反应,特别是曾继尧的冷淡反应,已经在秦禝的意料之中。他把自己的行营,跟梁熄设在一起,在自己的帐内翻翻闲书,平心静气,悠闲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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