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章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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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站外广场，人来人往。

“等会儿有人来接你吗，能不能顺带捎我们一段？”

赶上晚高峰与旅客出站，想要拦到足够一行人乘坐的计程车实属不易。

听曲依说可能有家人来接，景瑶顿时萌生了搭便车的想法。

“这个我也不确定……”

回程途中，曲依正与靳坤聊天，舅母却忽然打来电话，直问她人在哪里；问出列车大致的进站时间后，也不说明原因，便让她出站后到约定地点等候，说会有人来接她。

因为向来与舅舅一家不亲，她一时还想不出他们忽然变得这么热心的理由……

“……曲依？”

由明朗向深沉缓慢过渡的黄昏中，在路人脚步和行李箱滑轮接触地面发出的一连串擦音汇成的声流里，那音色独特的呼唤就这样出人意料地响起。

“陆阿姨？”

认出那位忽然出现的女士，柳瑛涵不禁低声念了一句。

即使衣着与妆容都尽可能地保持了低调，陆秀敏出众而独特的美貌仍能迅速且精准地唤起旁人对她的印象。

这边，发觉陆秀敏试图靠近，曲依下意识盘算着后退，可没等身体有所反应，双臂却被一左一右忽然伸出的两只手同时攫住并往后拽；被拉得倒退两步后，回过神来，前方两道沉默的身影却几乎隔绝了她两侧的视线——

看着莫名做出相同反应，并一致地向眼前女士投以警惕目光的靳坤和厉修，大伙儿都显得很惊讶；面对两个男生目中透出的强烈敌意，陆秀敏亦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是你来。”

感受到男生们掌心里透出的不同温度，曲依鼓起勇气，迎上陆秀敏的视线。

“我今晚正好有空，心想你放假了应该也有时间，就想找你出来……一起吃顿饭。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开机，也担心，如果知道是我，你可能也不会接，就请你舅妈帮了个忙。”

“我爸应该已经在做饭了……”

“你可以打电话跟他说一声，我今天找过他了。”见女儿的神色有所动摇，陆秀敏也瞅准时机，加紧游说，“我已经定好了餐厅，趁现在路还不算太堵赶快出发，其他的我们等会儿再说，好吗？”

打了这么多电话，原来是为了这个么？

既然陆秀敏这么主动，那就给她个机会好了。

“……嗯。”

撇开不想当众让场面太尴尬的缘故，另一方面，曲依也很想看看，对方等会儿能说出什么足以使她耐心吃完这顿饭的话来。

闻女生轻声应允，两个男生低头看了看她，再抬头互看一眼，继而默默松开了各自的手。

缓缓走到陆秀敏身边，曲依回身向大家告别，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偏向靳坤：“那我就……先走了，大家……一路小心。”

“没事没事！你先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尚未完全摆脱先前的惊讶，但为了驱散此刻僵滞的空气，辛凯仍要硬着头皮站出来。

“刚才那个女人，你见过她？”

望着远远离去的两人，靳坤目不转睛道。

“看来你也见过了。”

同样目不转睛，厉修的声音一如往常地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知道她是谁？”

“不知道。”直到母女俩的背影彻底淹没于往来的人群，厉修这才收回视线，冷淡地从靳坤身边走过，“母亲吧，大概。”

能让她在热闹欢快的校庆之夜伤心流泪的人，多半是亲近之人。

“拦到车了，大家可以走了！”

不一会儿，只见汤妮从人群中匆匆跑出，紧随其后的还有吕柯和潘梓婷。

由于一直忙着找车，三个人刚才并不在这里。

“我想起来了！”跟着大家一同穿过人群，景瑶忽然惊喜地拽住柳瑛涵的胳膊，“刚才那个很漂亮的阿姨，就是我们之前逛街碰到过的那个吧？她就是曲依的妈妈吧！”

“曲依被她妈妈接走了？”因为没见到人，潘梓婷刚才还担心曲依跟大家走散了，“你刚才看到了么，曲依的妈妈长什么样子？”

“看到了，很漂亮的人……”尽管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那位女士，但在张锡京看来，这一切较之厉修方才的“惊人之举”，根本不足挂齿。

协助覃君媚将几箱从海边带回的特产搬上车，傅暄皓和闻蕙芯并未加入大伙儿的讨论。

趁靳坤落在后面，辛凯瞅着左右没人便一把扣住他的脑袋，惊疑道：“你跟厉修，还有曲依，你们刚才……那是怎样？”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说罢，男生目光一横，冷冷推开对方的手，“在我原谅你之前，不要跟我说话。”

“这小鬼，莫名其妙冲我发什么火……真是，难道昨天把脑袋烧糊了？”

“靳坤怎么了？”

隐约听到两人的争吵，周舒诚出于好奇主动上前询问。

见他主动问起，辛凯顺势道：“看你跟他关系还不错，你觉得他像是……会对喜欢的女生……玩欲擒故纵的把戏的人吗？”

“我觉得不可能。”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幕，周舒诚的语气也越发笃定，“即使对手是比自己强大数倍的人，他也从未退缩过……能有那样的勇气和毅力去喜欢一个人，哪还需要玩什么把戏。”

“勇气和毅力，那都是必须的吧？毕竟是校花啊……”

“‘校花’？”

“可就算要‘欲擒故纵’，也不是这么玩的啊。”

到了这个时候，辛凯似乎也不再刻意保守秘密：虽然生病了，但那家伙昨晚的确争取到了和闻蕙芯独处的机会。根据常理，之后就应该集中火力一举拿下目标，然后和其他女生保持安全距离才对。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剧情竟会如此展开，眼看靳坤一手好牌打得支离破碎，作为学长兼少数“知情人”，他真是想不着急都难！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想，但我认为他不是那种人。”

“你就别帮他说好话了……”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不过……据我所知，你们学校的校花好像……是闻蕙芯吧？”

“对啊，怎么？”

“诶，不对啊。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曲依是校花？”

“这跟曲依……又有什么关系？那个，舒诚，我刚才说的是靳坤喜欢的人。”

“我说的也是啊。”

“你说的也……嗯？”

让对方奇怪的回答勾起了无数零碎而久远的记忆片段，辛凯将它们依照时间顺序粗略排列了一下，最后发现，可供参考的有效线索链的最新延伸，竟是方才的所见所闻以及靳坤的那句“在我原谅你之前，不要跟我说话”——

“等等……”惊愕地直视周舒诚充满不解却又不容置疑的目光，他的视线渐渐僵住，“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早早吃过晚饭，曲航悠闲地靠在沙发上看球赛重播，感到口渴正想泡壶茶喝，家门却被敲响了。

“你怎么来了，这……拿的什么东西？”

开门一看，来人竟是公司同事易海民，他连忙招呼对方进来。

“就你一个人，丫头呢？”

“跟她妈妈去吃饭。”

“陆秀敏啊。”

“嗯。喝点铁观音吧？”

“随便什么都行。”入座后，易海民将两个纸袋搁在桌上，“喏，‘外八字’托我带给你的。”

“他那么小气，无缘无故送什么东西。”

“见你快升官了，来拍马屁咯。那小子在人事混了这么久，手底下的人也给他带得油滑油滑的。”闲扯几句，易海民点燃一根烟，转到正题，“我今天来，主要想跟你谈谈关于老顾客续保的事……”

晚上八点，私人休闲会所。

“怎么样，这里的师傅手艺不错吧？”陆秀敏边说，边将盛放甜点的瓷盘向曲依这边推了推，“我们嘟嘟最喜欢吃这里的水果奶冻了，每次来都要点两份，有时候还要加一份打包回去。”

“我吃饱了，给他吧。”

淡淡应了一声，曲依侧目，看向斜对面正用平板电脑玩游戏的小男孩。

隐蔽的地理位置，品位独特的装潢，几近完美的用餐环境，加上由技术娴熟的师傅现场制作的昂贵料理——这间几乎与郁郁花木融为一体的餐厅确实很棒，可是，倘若没有好的心情，再好的体验也难以使人感到愉悦。

本以为今天只是两个人的聚餐，上了车曲依才发现，后排的儿童座椅上竟还坐着一个小男孩——不必说，那就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冯宇哲。

概是有些认生，听陆秀敏说“叫曲依姐姐好”，冯宇哲起初只抬头瞥了一眼，很快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玩游戏，直到再次被提醒后，才不情愿地叫了声“姐姐好”，嘴巴虽然动了，眼睛却自始至终都盯着电脑屏幕；整个用餐过程中，他要么只和陆秀敏说话，要么就是抱着电脑玩游戏，只有看见服务员将刚端上的甜点放在曲依面前，才不高兴地拍桌大叫“那个是我的”——

尽管知道没有跟小孩计较的必要，这顿饭仍让曲依觉得很憋闷。

“这衣服也太素了……”细细打量过女儿身上简单的T恤，陆秀敏不禁皱了皱眉头，“好歹是女孩子，跟同学出去玩也不收拾得精致点。还有你那个手机，我记得你初中就开始用了吧，这么多年也不换个新的，屏幕那么小，样子也旧旧的……曲航他自己不在意这些就算了，怎么对你也这么不上心。”

“费尽心思约我出来，想说的只有这些么？”

仿佛让之前吃下的食物撑得胃胀，曲依的声音和表情也变得冰冷麻木。

尽管听不懂大人们的谈话，幼小的冯宇哲仍能感觉到双方的情绪变化；然而，除了在一旁干巴巴看着，他也做不了什么。

“您好，打扰了，这是本次的消费凭单，请收好。”

在气氛完全冻结之前，服务员来得正是时候。

“谢谢。”避开曲依的直视，陆秀敏微笑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单据，“我们还加点了一份奶冻打包带走，什么时候能上？”

“我给您问问……”只见服务员冲对讲机说了几句，随即回复，“甜品师傅已经按照订单顺序开始制作了，这个时间客人比较多，还请您稍候片刻。”

闻言，早已坐立不安的冯宇哲索性跳下椅子，抱着平板电脑在大厅里四处转悠起来。

转了半晌，见一名服务员端着一份水果奶冻从眼前经过，这猴急的孩子竟绕到服务生跟前，大喊着“那是我的”并直接伸手去够对方手里的托盘！

紧接着，安静的餐厅里便传出了女子的疾呼和陶瓷餐具破碎的声音。

远远看见服务员手中的餐盘被冯宇哲打翻，盘中食物也不巧地泼到了附近的一位年轻女子身上，陆秀敏连手袋都顾不上拿便匆忙朝那边赶去。

“对，对不起！”只见那神色惶恐的服务员一边道歉，一边取来餐布为那位年轻女子擦拭污渍。

“没事，不要紧……”年轻女子似乎是明理人，只见她简单安抚过服务生，转又肃视将孩子护住的陆秀敏，“这里是公共场所，您怎么放任小孩子乱跑呢？好在是甜品，万一是热汤怎么办？”

“他不是有意的，都怪我没有看管好，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实在抱歉！”陆秀敏边说边伸手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快，跟姐姐说对不起。”

“我不——我不——”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小家伙竟剧烈扭动起身体，一遍又一遍地发出抗拒之声。

“冯宇哲！你扭什么，快点道歉！”

“我——不——”

母亲的斥责只刺激得他更加不愿妥协。

不得已，陆秀敏只好再度看向年轻女子：“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刚才真是不好意思，我替他跟你说声对不起了！”

趁大人们注意力转移的间隙，只当危机解除的冯宇哲再次端起电脑，若无其事地玩起游戏来；但很快，他幼小的手腕便被那透着微凉的五指紧紧攥住！

“干什么呀！”惊讶地迎上曲依凝厉的双眼，他不安地高喊起来，“放开我——”

“你先跟人家道歉，我才放开。”

“妈妈——”仿佛被她眼底的沉着吓到了，冯宇哲连忙向陆秀敏求救，同时再度剧烈地扭动身体，试图挣脱。

“别这样，先放开弟弟吧……”

“放开？”陆秀敏软弱的恳请令曲依的情绪燃烧得更加旺盛，“明明是他犯了错，为什么由你来道歉，你这样只会惯坏他！”

“他还小，你这样会吓到他的！”

“我小时候要是犯了错，即使当着所有人的面，你不是也可以任意责备而毫不顾忌我的感受吗？对我可以那样，对他怎么就不行？”

见曲依对陆秀敏厉声说话，冯宇哲立马气鼓鼓地用手中的平板电脑敲打她。

“住手，不能打姐姐！”

“她不是我姐姐！”

可见，童言无忌也是具有杀伤力的。

一把夺过孩子手中的平板电脑，曲依将冯宇哲的手腕攥得更紧了：“现在，马上，跟人家道歉！”

“你凭什么拿我电脑！”

仿佛气恼到了极点，冯宇哲秀气的小脸已然涨得通红。

“就凭我是你姐姐！”

“你不是我姐姐！你凭什么拿我电脑，你还我电脑——”

眼看冯宇哲已经气得尖叫起来，不以为然的曲依却俯下身，两手紧紧扣住男孩稚嫩的双肩，语气决绝：“冯宇哲你听着，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愿意认认真真跟人家道歉的话，我就把电脑还你；要还这样大喊大叫耍脾气，电脑我现在就没收，你永远都不能再玩！”

虽然不知道陆秀敏怎么会把儿子宠得如此恣肆无礼，但曲依已经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好好整治这孩子的坏毛病！

“不要——不要——”

意识到发脾气不管用，冯宇哲急得大哭起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餐厅里宁静的氛围早已荡然无存。

然而，尽管用餐环境遭到了不可挽救的破坏，大厅里在座的其余食客却没有一个提出抗议。

此刻，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正无限延续着人们的耐心：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怀着某种期待，期待那个身形单薄的女孩能让他们看到奇迹——

“把电脑给……给我……”

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哭喊过后，男孩的声音也因精疲力竭而变得不慎连贯。

“你道不道歉。”

“我不……不……”

“电脑，没收。”

“不要！不要——”见曲依转身要走，冯宇哲追上去紧紧抱住她的手臂，哭过闹过的他已经彻底丧失反抗之力，只能眼泪汪汪地重复说“我错了”。

看她领着孩子走过来，并让孩子认真地道了歉，那位原本还怒气难消的年轻女子以及与之同来的中年男士，此时只显出满脸的震惊。

待陆秀敏一行三人离开餐厅，各路议论这才接连响起：

“小姑娘好厉害，比她妈妈有方法多了！”

“年纪轻轻的真有两下子。”

“别说，碰上那种熊孩子，就得这么治……”

这边，年轻女子一边用纸巾尽可能吸去衣服上的水分，一边向同来的男伴露出质询的笑容：“是被那个小姑娘惊到了，还是发现她母亲太漂亮看得入迷了？看我那么狼狈，你刚才居然一句话也不说。”

“那孩子不是已经跟你道了歉吗，再说，我可不想毁了一台好戏。”

身着工艺精良的深色西装，脚踩质地上乘的黑色皮鞋，那安坐在对面的中年男士神情悠然地摇晃着酒杯，模样尽管谈不上赏心悦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透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细微闪光。

“想什么呢？”

看他唇角轻轻动了动，年轻女子忙追问。

“想到我那混账儿子了。”

“他又怎么了？”

“怎么，你不是不喜欢我提家事么？”

“反正也已经提了。你儿子又怎么了？。”

“没怎么……”一口饮尽剩余的酒液，男人一边回味萦绕在舌尖的香醇气息，一边悠悠道，“我只是在想，在揭穿许季宁真面目的那一刻，我那混账儿子的脸上，是否也曾有过跟那个熊孩子一样的表情……”

送曲依回家的途中，像是为了缓和这一夜的糟糕氛围，陆秀敏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肿着眼睛睡着的儿子，转而又看向前方，道：“现在的学校，还有专业，是你自己选的吗？”

“……嗯。”

像这样被陆秀敏询问近况，曲依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有那么好的绘画天赋，怎么不去考美院？”

“常规的大学和专业更合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