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章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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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擅长的明明是绘画啊……”“我擅长不代表我喜欢。”

在曾拥有过的那个完整的“家”里，擅长并对绘画感兴趣的人，从来都仅仅只有母亲陆秀敏而已。

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驶入老区狭窄的巷道。

“是不是因为你爸。”

“跟他有什么关系？”

“也是，他从来都不支持我搞创作，不想你学艺术也不奇怪。”陆秀敏边左右打量路况，边转动方向盘，“知道吗，你们上次校庆创作的背景幕布，现在正在我的画廊展出。可惜那次艺术交流沙龙你没来，不过你应该也听那些文娱部的学生说了，你们的创作成果，是那次交流会上最耀眼的作品……”

“那是颜妍学姐的设计，我会加入纯属偶然。”

“……依依啊，我能看得出，你在绘画方面的潜力是很大的。而且妈妈现在供职的艺术培训机构人脉很广，对国内外许多有名的艺术院校也很熟悉，你才念大一，想要改专业的话现在还不晚！千万不要因为你爸反对而选择自己不喜欢的专业，他一向都不理解，也不懂得欣赏艺术，就像以前他跟我吵架，都是因为不能理解我的创作。”

“停车。”

“什么……”

“我说停车！”待陆秀敏把车停稳，曲依已事先解去安全带，“不用进去了，我在这里下。”

“你先站住！”

见对方连车门都顾不上关就追出来，曲依不耐烦地回过头。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但我说的有错吗？”

“当然有错！首先，现在的学校和专业完全是我自愿选的，爸爸有问过我是不是打算学艺术，但我说自己只想念常规的大学；再有，爸爸以前跟你吵架，从来不是不支持你搞创作，而是因为你——总是为了画画而忽略我！因为你，总是为了跟朋友去外地写生而把我送到外公家，总是为了画画而不能与我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为了一时的创作僵局对我发很大的脾气——对你而言，永远有比我更重要的事——是因为这些爸爸才会生气，才会跟你吵架的！你明不明白！”

“你怎么能这样跟妈妈说话……”被女儿这样大声地指责，陆秀敏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你怎么也学得跟你爸一样，说话既伤人又无礼！”

“既伤人又无礼？”曲依轻蔑道，“刚才在餐厅，冯宇哲不也是这样？”

陆秀敏顿时一怔：“……那么小的孩子，他能懂什么？还有我刚才一直忍住没说，就算弟弟有错，你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那么凶地教训他啊，你刚才把他吓坏了知道吗？”

“是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教训，还是不能由‘外人’来教训？”

“外人？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外人了？”

“你的确什么都没说，就像校庆那晚见面时那样……”不再去看陆秀敏紧蹙的眉头，曲依麻木地转过身，模糊的双眼却难以看清前路，“但我现在完全能这样想。因为那个时候，是你先不认我的。”

大步向前方的黑暗跑去，直至阴影中忽然伸出的一只手将她整个身子拉得倾斜——

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心疼的神情……

单元楼间昏暗的小道上，仰头看到来人熟悉的脸庞，惊恐消散的曲依第一反应就是紧紧将对方抱住！

低头看向怀中颤抖不止的她，靳坤深深纠起眉头，默默用双手抱紧她单薄的身躯。

那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厉修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而决定在此等她回来，自己的选择果然也是对的。

“怦……”

一下——

“怦……”

两下——。

“怦……”

再一下——

耳朵紧贴男生泛出淡淡温暖的胸膛，聆听他沉着却隐约不安的心跳，不知为何，那原本已被怨恨与愤怒逼退的泪水，就这样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漫出眼眶……

这声音如此熟悉，她甚至不敢去思考它的来源。

不可能的吧……

不应该的吧……

那个时候听到的声音，明明已经确定了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啊……

楼上。

“……事情我都清楚了，麻烦你跑这一趟。”

“十几年交情你还跟我客气，见外啊。”谈完工作，易海民搁下空荡荡的茶杯，起身道，“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你下去。”

“不用不用！”

刚下了几级楼梯，从楼道的露台望见楼下隐约有两个人影，易海民好奇地停住脚步，想看得仔细些；随后，他习惯性地往兜里一掏，这才发觉落了东西。

想着烟和火机好像搁桌上忘了拿，他又赶忙折回去。

楼下。

“好点了么？”

“嗯……”听到那略带鼻音的探询，渐渐平复情绪的曲依不舍地将脸从靳坤胸前移开，“那个，你……怎么会来？”

被她挂着淡淡泪痕的双眼仰视，他的脸悄悄一烫：“因为……不放心。”

“为什么？”

“你的母亲……校庆那时，我其实见过一次，但当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今天听厉修提到，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他跟你说的吗？家里的事我从没跟他提过啊。”

“和你有关的事，他好像都很在意。”

“是吗……之前，我因为你和学姐的事感到很难受，也是他安慰的我，还让我用自己的方式去确认内心的想法和感情。”

“他让你这么做的？”

“嗯。虽然看起来有点严肃，但不得不说，他真的给了我许多有用的建议。”

是这样么，竟然是厉修事先做了让步么……

“完全是出于偶然才多问了一句，我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提供了线索。”

“因为他的话……你才来等我么？”

“嗯……”

“好可怕……”

她歪头一笑的慧黠模样骤然扰乱了他平稳的心跳：“什么？”

“男生细心到这个地步……感觉……有点可怕……”她慢慢靠过去，双手揪住他的外套并轻轻一拉，“但……是你的话……不讨厌……”

“你也有点可怕啊……”下巴不经意沾到一点她扬起的睫尖残留的泪渍，他静置在昏暗中的目光忽然变得异常明亮，“现在这样……真的……像被占领了一样……”

不断加热的呼吸眼看就要到沸腾，一个突然响起的中年女声却吓得两人连忙分开：“哎！刚散步回来啊！”

如此浑厚的嗓音，不是隔壁单元上了年纪的阿姨也没谁了。

“不要吧……”

“你认识她？”

“隔壁楼嗓门超大也超爱八卦的阿姨，这一片估计没人不认识她。”

要是被她看到他们刚才的样子，曲依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成为小区头条……

“你没事了就好。”趁那个阿姨正跟其他人热络，靳坤慢慢松开曲依的手，“快回家吧，我看着你上去。”

“不，这次换我看着你走！”

拿她没办法，他只好轻松一笑，然后转身离去。

“哦，曲依？”

当她准备上楼时，一个正用打火机点烟的男人恰好从楼上下来。

“易叔叔？”

那人正是易海民。

“晚上跟妈妈吃饭呢？”

“是。您……来找我爸爸？”

“唔，来谈点事。现在要回去了。”

“哦好的……叔叔再见。”

“好，好，再见。”

大概是易海民和父亲谈了很久，刚进家门曲依就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

“我上来的时候碰到易叔叔了。”

“他拿东西过来，顺便谈了下工作。”曲航说着，将洗净的茶具一一码好，“你晚上喝酒了？”

“没啊，怎么？”

曲航看了女儿一眼，又继续收拾：“你自己照镜子。”

照镜子？

跑到镜子前一看，曲依惊得差点叫出来：自己的脸竟然红成这样，难道是刚才……

都怪靳坤，把脸红的习惯传染给她就算了，居然也不提醒一下！

“陆秀敏带你去哪里吃饭。”

见父亲将扭干的抹布拿过来，她窘得用手半遮住脸：“挺……远的地方。”

“感觉怎么样。”

“又贵又难吃！”她讨好地抱住他的胳膊，笑道，“跟你做的不能比。”

曲航轻笑一声，用厚实的手掌揉揉女儿的脑袋：“难吃还这么高兴？”

“一想到还有人能听我抱怨，自然就高兴了……”

人生若是层次丰富的香氛，不能让前期的怨恨与痛苦充分挥发并产生转变，那散发着美好芬芳的尾调就难以尽显。

沿途尽管已被各式考验重重设伏，但只要还能继续感受到爱与幸福，那么无论这条□□路如何艰难，都一定能坚强、勇敢地将它走完。

这边，曲依的小小烦恼暂得缓解，另一边，冯家却让孩子的尖叫扰得鸡犬不宁。

“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好容易等到儿媳和孙子平安归来，冯老太太跟往常一样准备给孩子洗澡，发现冯宇哲的眼睛异常红肿，就问出了什么事；小孩子也没多想，脱口就说自己被人打了。

得知宝贝孙子让人打了，老太太当即就找儿媳理论。

“您别听他乱说。今晚在外面吃饭，他去抢人家服务员的盘子，结果汁水泼出来弄脏了一位小姐的衣服，让他给人家道歉，他就开始大哭大闹……”

“不是——”听到母亲的责怪，冯宇哲忽然尖叫起来，“是那个姐姐先打我的！”

“谁打你？都跟她道歉了，为什么还打你？”

“不是——”担心外婆没有听清楚，孩子再度大叫，“是一起吃饭的姐姐！”

“哪个姐姐？”老太太问罢，又抬头看向儿媳，“今晚还有其他人跟你们一起吃饭吗？”

“妈……”

“大晚上的吵什么？”

陆秀敏正欲解释，原本在里屋安静看报的冯老先生面色不悦地走出来。

像是对来人怀有特殊的忌惮，客厅里的三人霎时安静了下来。

“今天晚上，还有谁跟你们一起吃饭？”

在屋里就已经听到了事情的大概，老爷子也就开门见山了。

“还有……我女儿。”

知道公公是家里分量最重的人，陆秀敏当然只能实话实说。

“你女儿？就是你跟你前夫的……”

老太太话到一半，前来接妻子回家的冯先生恰好推门而入，见此情景，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

“也就是说，你今晚不仅见了你女儿，还任由她打了我们嘟嘟吗！”

“曲依没有打他！是他犯错在先，弄脏人家衣服还不道歉，我女儿才批评了他几句，声音稍微大了些可能吓到他了，但绝对没有打他！”

“小孩子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不会撒谎的！”老太太注视儿媳的目光越发冰冷，“倒是你啊，秀敏，你可是答应过我不再跟你前夫那边有往来的，怎么还瞒着我偷偷见你女儿？”

“你今天晚上去见曲依了？”对此，冯鑫虽然意外，却并不生气。

“怎么，她连你瞒着？”儿子的随口一问叫老太太的脸更黑了，“你怎么连自己老公都瞒着，这种事传出去，让我们老冯家的脸往哪搁？”

“妈，我跟我前夫是离婚了，但曲依毕竟是我女儿，我不可能一辈子不见她的。前几年忙着筹备画廊的事，我几乎都没怎么见过她，因为一些事情，她对我怀有很深的成见，一直以来连我的电话都不愿意接。现在工作渐渐稳定下来，我也想适当补偿她一下，就算不能像个合格的妈妈一样陪伴她，照顾她，但偶尔见个面，吃个饭，这也不违情理吧？”

“秀敏呐，你当初可亲自跟我保证过，嫁过来以后就不会再跟你前夫那边纠缠不清了。要不是看在你跟冯鑫私下领证的份上，我那时是不可能轻易点头的啊！我儿子名校毕业，工作体面，收入又高，知道他要结婚，那些亲戚朋友不知道多羡慕，都说能讨到这么好的老婆他单身这么久也值了。你离过婚，又有孩子，能找到这么好的归宿也该知足了。我知道你们搞艺术的，观念可能开放一点，但我们家总体还是很传统的，加上你公公以前在单位又是当领导的，遍地都是熟人，那么多双眼盯着看着，有些事你心里清楚就行，能不对外张扬就不要张扬了。”

“妈！”

知道陆秀敏心气高，冯鑫赶忙劝解，以免母亲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我是离过婚，也有过孩子，这些都是事实，怎么就不能让人知道了？”

“一个女人，离过婚，还有孩子，你以为这是很光彩的事情啊？你不介意别人知道，我跟你公公可丢不起这人！”本以为看在丈夫的份上，儿媳能稍作收敛，没想到陆秀敏竟反抗得更加厉害，至此，老太太的措辞也不再留情，“我儿子那么好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愿意跟你过日子，你应该懂得珍惜，懂得感恩才对啊。要不是我们冯鑫在后面帮忙，你能认识那么多艺术领域的名人，能办得了画展，能当得上市美协的副主席？还有嘟嘟，你们夫妻俩都是整天不着家的，我跟你公公一把年纪，还要给你们带孩子。不论哪一方面，我们冯家都没亏欠过你呀！你倒好，瞒着我偷偷去见你女儿不说，还由着她欺负我孙子，你这样可是忘恩负义！”

“妈，我再说一遍，曲依从来没有欺负过嘟嘟！当时是嘟嘟有错在先，而且一直不认错，曲依才会用稍微强硬的方式要求他道歉。我事后也已经说过她了，这件事并没有您想象得那么严重！”

“哼，不严重孩子能把眼睛哭这么肿？你自己也说了，你女儿对你有成见，跟你关系不好，你又知道她不会把对你的不满发泄在嘟嘟身上？”

“您怎么能……”

“好了，都别吵了！”不愿事情愈演愈烈的冯鑫一面将母亲挡住，一面将车钥匙交给陆秀敏，“你先下楼，好吗，我一会儿下去。”

“诶……我还没说完，你怎么让她走了！”

眼见陆秀敏负气而去，老太太不高兴地一拍儿子的胳膊。

“妈你刚才说得太过分了，秀敏的女儿我见过，那孩子绝不是您认为的那种人。”

“你就帮她吧！当着我跟你爸都敢这么嚷嚷，回去指不定怎么欺负你！”老太太边说边抚着心口坐下，“气死我了……当初我就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说，这种女人娶回来有什么用，这才多久，就敢顶撞长辈了？一个破画画的有什么可神气的，敢跟我蹬鼻子上眼……”

“行了，你也消停会儿！先让冯宇哲把澡给洗了。”严声打断了妻子的抱怨后，冯老先生面色严肃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们明天都要上班，早点回去，你妈这边过后我跟她说，别操心了。”

“你妈不疼你，奶奶疼！宝贝啊记住了，以后不能主动打别人，别人要是打你就要打回去！听到没！”看老太太边骂边揪着孩子去了浴室，冯鑫这才不安地看向父亲：“刚才也是妈说得太过了，秀敏她才会……她也不是成心的。”

“我知道，艺术家多少有点脾气的。你妈说话是不中听，但也没有恶意，你回去跟秀敏好好讲，都是一家人，不要搞得太僵。还有一点，你要让她明白，对我们家名誉有损的事，绝对不能做。尤其你现在是公职人员，千万不要有什么不好的传闻，对工作生活一点好处都没有。”

“放心吧，爸。那嘟嘟……”

“那小子给你妈惯皮了，当着我的面还是不敢撒谎的。等明天有空，我会亲自问他……”

楼下，陆秀敏坐在车里，滑着手机。直到冯鑫走过来，才将身子挪到副驾驶的位置。

“还生气呢。”见她冷目盯着手机一言不发，冯鑫一边倒车一边宽慰，“我妈就是刀子嘴，有些话听过就过，不要跟她较真。”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可那样说真的太过分了！工作的事你的确帮了我很多，但能走到今天我自身投入进去的也不少啊；还有冯宇哲，当初明明是她说不放心外面的人带孩子，不舍得花钱雇人，才主动把孩子接过去照顾……这一来二去倒成了我的不是！”

“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我是支持你的。但嘟嘟毕竟是她孙子，她本来就宠他，知道他受委屈了难免一时心急，口不择言，你就理解一下吧。”

“她疼孙子，我也疼女儿啊。曲依跟嘟嘟一样，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都是我的孩子，同样是做母亲的人，她这样说话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她觉得你不够尊重她，你认为她不够理解你，双方都有不对的地方。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能不能各退一步呢？”

听他这么说，陆秀敏重重呼了一口气，将脸扭向窗外。

“人也见到了，一切都还好吗？”

“什么？”

“晚上不是跟曲依吃饭了吗，难得见面，有跟她好好聊聊吗？”

短暂的沉默后，车窗上映出陆秀敏美丽却愁闷的脸：“别提了，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