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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特地亲自来送日月珠,本就是为了再见朱华一面。朱华已把他的心思看得明白,他再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这时候整理好衣冠的移山道人率着众弟子迎了出来,通天教主只见一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中气十足的道人兴冲冲地直奔他而来。
“通天教主,久仰大名!”移山道人笑哈哈地打稽首道。
“移山道友言重了,贫道稽首了。”通天教主挂着一贯谦和温雅的微笑,回礼道。
二人进了正厅,众门人也随其后而入。李玄清吩咐下人去加一副碗筷。众人坐定,移山道人就迫不及待地与通天教主讨论起了道论法理。
这移山道人与性子矜持孤傲的通天教主迥然不同,他能说善道,热情仗义,一边不住地让通天教主多吃,一边问他古往今来的奇闻异事。通天教主被他左请右问,一张嘴不知是吃饭好还是说话好,索性捧着茶杯,微笑着倾听应答。
虽是如此,他的余光却一直停留在容瑾身上。
方才移山道人率众弟子出门相迎,只有腿脚不便的容瑾留在屋中。是以通天教主甫一入屋便看见了他。这一眼,让他心头一颤。四肢俱残的龟精,隐隐和他心中的一个环节相扣。
自相柳与他说了巨鳌的事,他虽派出穷奇,却一直没寻到那巨鳌下落。那巨鳌是混沌时的古兽,共工撞倒不周山后,被女娲斩断了四肢,以重立天地四级。如今他却在这里碰到这样一个四肢不能动的龟精,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又或许,正是一个阴谋。
李玄清奉当朝天子之命率军北征,黄岩派前来助他,而这四肢残废的龟精却正是黄岩派门人。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过巧合。
而若说是这巨鳌的阴谋,潜在□□军队里做内应,反倒更顺理成章些。
通天教主虽心生疑窦,却不动声色。这龟精已在黄岩派多年,自己没有真凭实据,若动龟精,定然激怒黄岩派门人。而且,倘若未能一举揭穿龟精,而打草惊蛇,则会使自己陷于被动,黄岩派之人也再不会相信自己的话。
通天教主抿了口茶,看似随意问:“贫道听闻,李将军得天子圣旨,将往北海擒拿共工?”
李玄清道:“正是。”
通天教主道:“李将军有勇有谋,还得了众位高人相助,定能擒住共工。将来三界安宁,天下太平,诸位功不可没。”
刁邪已瞧了通天教主好久,此刻立即道:“多谢教主吉言!”在座弟子也皆应和道谢。
白狐主的座位正在刁邪旁边,他贴上他耳朵,讥道:“一看见长相好的,立刻就成了马屁精!”
刁邪扭头冲他咧嘴,耳语道:“这美人我看上了。”
白狐主狠狠瞪了他一眼,作了个“啐”的动作。
朱华懒洋洋地喝着茶,瞥着通天教主左右逢源,对答如流。自小他就知道,通天教主善于洞悉人心,若是他有意,可以把一个人的痒处搔得恰到好处,让对方将他引为挚友。这个人老谋深算,手腕高明,黄岩派的所有人,包括他师父移山道人,都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可虽然知道通天教主更胜一筹,朱华却还是与移山道人更亲近些。因为他实在看不透那位难以捉摸的师尊,他的举动中,哪些是对他的亲情,哪些是情爱……
只怪这时的朱华太过年轻,凡事喜欢追究彻底。却不知,这世上很多事偏偏是复杂而暧昧的,尤其是感情。
朱华借由喝茶清醒头脑。他有时候喜欢把自己从气氛中抽出来,审视整个场面,这样能让他目光更加清慎。此刻,虽然移山道人在以主人的姿态招待着,一句接着一句与通天教主攀谈,但朱华看的清楚,主动权早已被通天教主抓走了。
移山道人道:“老道听说,这回玉帝要请令师兄元始天尊出山?”
通天教主道:“我师兄心系天下苍生,或许会下山相助也未可知。”
移山道人又问:“那通天教主呢?”
通天教主笑了,“贫道今夜来此,一来是为了送还日月珠,二来,正是想向各位道友表明心意:修道之人,理应守护三界苍生。如蒙各位不弃,在下愿尽绵薄之力,与各位一同北擒共工。”
未等众人言语,白狐主拍案而起,惊道:“通天道人,你不是与那相柳很有交情吗?怎么反而要帮我们了?”他生生把“你是何居心”这后半句咽了下去。
通天教主淡然道:“贫道心中虽不忍私情,但亦存公理。”
白狐主还要作色,刁邪扬眉笑道:“通天教主深明大义,肯帮我们不是很好么?三哥,你这么为难人家教主,倒显得我们黄岩派不仗义。”
白狐主被刁邪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无言以对。
移山道人道:“通天教主,我这三徒弟就是说话直,倒也没什么坏心眼,你莫与他小辈一般见识!”
通天教主道:“白狐主的怀疑也自有道理,但各位放心,贫道绝非反复之人,今日已许诺,他日诸位在北海与共工对阵之时,贫道定当倾力相助,万死不辞。”
又有二弟子灰黄等人打圆场,通天教主本也不愠,此事便过去了。
翌日大军便要出发,通天教主与黄岩派诸人相约北海时再见。
通天教主此时的精神已有些不济,他被众人送到门口,白狐主一步上前微笑道:“通天教主,方才是小道失礼,请让小道送您出城,以表歉意。”
刁邪道:“教主,我送你!别理这狐狸。”
通天教主看了朱华一眼,他正靠在门边,看向深蓝色的夜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的雪花。这样安详静谧的画面,让通天教主不忍打扰。朱华就是这样,似乎无论与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独的。而这份孤独,多少年来也无人能够分担。
通天教主柔声道:“劳烦白狐主了。”他既已如此说,便与众人拱手告别。
拐出了巷子,走到了定鼎街上,已听不到李府的人声。走在前面的白狐主突然停住脚步,回头恨恨看着通天教主,道:“我有话问你。”
通天教主道:“你问吧。”
白狐主不语,率先沿着定鼎街往北走去。快到了洛河上的天津桥时,可见刚刚热闹起来的夜市。白狐主下了河堤,沿着洛河往东走,通天教主倒也默默跟着。离河堤上熙来攘往的夜市越来越远,人声渐稀,唯余风中参参草木摇动。
白狐主停下脚步,遽然回身,怒道:“道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通天教主微微一笑:“匡扶道义,护佑苍生。”
白狐主切齿道:“你以为我信你的鬼话?你不就是想接近朱华么!说什么帮忙捉共工,你根本就是想借此缠着朱华!还说什么送还日月珠,你根本就是故意忘记给他,好借口送宝贝再跑来见他!方才还那般讨好我师父,你根本就是心怀叵测!你是为了朱华!”
通天教主被他戳中心事,恼羞成怒。他也不再好言敷衍,恢复了一贯的清冷,道:“我就是为了朱华,狐精,你又能怎样?”
白狐主本已成了火药桶,此刻更是被这话点爆了,他怒发冲冠,“好个不知羞耻的道人!你四百年前强逼朱华,险些杀了他!却还在这里装纯情?装无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事!”
通天教主此时已冷静,敛起愠色,叹道:“我就知道你在山河社稷图中看过这些事了。那一晚我酒后失德,确是不对。但是,我对朱华的感情,并没有过错。忠于自己的本心,放下那些虚伪的道德,这也正是我截教的立教之本。”
白狐主冷冷笑着,“好一个忠于本心!你真是强词夺理、强词夺理……”
通天教主见他气得快疯掉,隐隐觉得还是及早抽身为妙。却不料是时白狐主脑袋里的弦已经被愤怒烧崩了,通天教主只觉脑后一痛,忍不住低叫一声,险些被拉倒。
却原来是怒不可遏的白狐主一把扯住了通天教主的辫子。通天教主被扯得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头,身子也半抵在了白狐主身上。他没料到这狐狸性格如此恶劣,近身战他当然不是白狐主对手,头上吃疼得很,他一手勉力去掰白狐主的手,另一手在身前捻决。
白狐主见通天教主欲作法,手中便用力向下一扯,通天教主又低呼了一声,竟被扯摔在地上。他禁不住放下捻决的手,撑住了地面。
朱华站在河堤上,看到的正是白狐主撕扯着通天教主的发辫,将他拽翻在地的场面。
“白小三,你在做什么?”冷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二人俱抬起头循声看去。
白狐主一见朱华,暗叫不妙。他连忙松了通天教主的辫子,后撤了几步。
朱华走下河堤,把通天教主扶起来。通天教主发丝凌乱,衣袍沾土,一副狼狈。
朱华不语,淡漠地看着白狐主。
白狐主咬着牙,狠狠瞪了通天教主一眼,一声不吭土遁而去。
朱华看着白着张脸的通天教主,蹙眉道:“我不信你看不出他要为难你,你还敢跟他走?”
通天教主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何况他也不是我对手。”
朱华一哂,“刚才是谁被白小三扯了辫子?现在倒好意思说这话。”
通天教主面上有些挂不住,闷声道:“没料到狐精急了会扯人辫子……”
此时雪已大了些,纷纷洒洒而下。一两片六角雪花,落在了朱华的睫毛上,晶莹纯净。
通天教主仿佛已经看呆了。
“你在看什么?”朱华见通天教主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紧了紧鼻子,问。
“雪花。”通天教主轻轻说,他伸出手指,从朱华的睫毛上,将雪花摘下。
雪花在他手指上化成了一滴水,通天教主将手指放在舌尖,舔了一下。
朱华看着这一幕,心跳竟漏了一拍。
他想说“恶心”,可是他又觉得并不是这种感觉。或许应该说“奇怪”,但仍然不准确。难道应该说“可爱”,他那深沉冷傲的师尊怎么可能和这种词有关系。或者是“诱人”?老天爷啊他的脑袋里为何会冒出越来越不着边际的形容呢?
结果朱华沉吟了半天,也未能说出什么。
“走吧,我送你一程,下次不要来了。”末了他只好闷闷道。
通天教主的举动本也无心,更不知朱华在心里琢磨他。他自动滤掉最后那句,敛起暇色,从心底微笑道:“多谢你,朱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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