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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睁睁见?于三小姐上了?车,杨金奎心里骂娘,他不甘心,便叫了一辆东洋车跳上去,“跟上!”

周府外的街上拥挤,车子缓缓前行,于太太责备令年不该好端端地又去招惹他,卢氏自车窗往后张望着,捏了手绢掩嘴笑,“这个人虽然行事鲁莽些,倒是一表人才。”

于太太断然道:“他老家是云南彝寨的,又是个带兵的人,和?咱们万万说不到一起去。”

卢氏便不多嘴了,只望着令年笑。令年虽然觉得杨金奎这人滑稽,这会也?半点笑容不敢露,只能嗔道:“大嫂,你看什么?”

卢氏道:“我看小妹你长得好看呀。”

于太太生怕杨金奎要追上来拜见?她,只一径吩咐司机快些回家。谁知快到洋泾浜,车子又被涌动的人群逼停了?。令年摇下车窗一看,原来是一个东洋车夫,只有华界的照会,却偷偷拉车进了?英租界,被那包头的印度巡捕抓个正着,正一手拿了大棒子,另一手揪住他的辫子在狠狠地打呢,那车夫苦苦哀求,印度巡捕不依,非要?罚他一块钱,引得许多路人围着看热闹。

令年正要叫司机去拿一块钱给车夫,却见杨金奎乘着东洋车追上来了,忙将脑袋一缩。

杨金奎倒没留意于家的车,听路人叽叽喳喳说了?几句,他眉毛一竖,当即抄起佩剑挤了进去,在那印度巡捕的包头上敲了一记。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几个在周围闲逛的安南巡捕、印度巡捕都凶神恶煞地扑上来,把单枪匹马的杨金奎给按住了。

杨金奎气得嚷嚷,叫他们睁开狗眼,瞧清楚他的官服官帽。

那些巡捕们跋扈惯了,哪把他一个贵州来的官看在眼里,二话不说缴了?械,扯住辫子拖走了。

金波带随从们赶来时,路人已经散了,东洋车夫自于家司机手里接过几块钱,正捂着脑门上的血,隔了?车窗跟于太太作揖。阿玉把金波叫住,有些不情愿地告诉他:“你家将军又被拿进巡捕房了……”

金波擦把汗,马不停蹄赶往巡捕房,却连自家少爷的面也没见着,又听说他和?巡捕当街斗殴,按照租界法律,等会审之后,要?判蹲一个月的监。“我的爷哟,”金波叫苦连天,只能赶紧去搬救星——他这回也?颇有心得了?,直奔周家,要?求见?于二公子和?黄巡长。

汇丰银行的总办周介朴是绍兴人,爱吃好梅干菜,爱看小歌班。上海人嫌绍兴戏粗糙,他便在自家养了个绍兴戏班子,到寿宴这天,把排练了?一个月的《朱砂球》演起来。演完曹彩娥招亲这一段,周家的后辈们依次上来磕头祝寿,他那长子也?有四十多了?,幺儿还被保母抱在怀里。又有几名未嫁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被周太太领着和?贵客们厮见?。

众人都恭维周介朴好福气,周介朴挨个拱手谢了,他被委任道员,穿了石青礼服,上头是獬豸补子,颈间挂了?一串乌绦琥珀朝珠,喜气洋洋的。拄着文明棍到了康年席上,周介朴问道:“于太太怎么早早走了??我这几个女儿还想去给她磕个头呢。”

康年笑道:“今天老先生寿宴,有许多贵客要?关照,过几天家母再?携小妹来拜见?周太太。”

周介朴便问于三小姐有没有人家,康年道:还在相看。周介朴是和洋人打交道的,思想颇开明,当即道:“不急,你看我那一个女儿,快二十了?,也?还没看中合适的人家呢。”

听到这个话头,众人都把耳朵竖了?起来,眼睛也?亮了,可惜周小姐们都甚为矜持,略微亮了亮相,便退回内宅去了。

周府寿宴开了?一百多席,从前院到正厅,隔了?一进又一进,到正厅,全是贵客,屏风一架,外头嘈杂声都被隔绝了?,是个说话的清静之所。康年便借机提起了?想要请周介朴做银行督办的事情。周介朴摇着手道:“我六十了?,不堪重任,实话同贤侄你说,我打?算今年就回乡养老了?,连洋人的事情也?不办了?。”

康年有些惊讶,不由笑道:“你老先生这算是功成身退吗?”

“算是吧,”周介朴含笑捋着胡子,“我从十六岁在票号里干伙计,再?到后来去洋行里跟外国人打?交道,四十多年了,以前都被人叫下九流,是没想过还有被朝廷委用的一天,今天蒙受天恩,这辈子心满意足,可以回乡下颐养了。”他是很喜欢康年的,便替他出主意,“朝廷办国有银行,是新事物,朝廷该选些得力?的年轻人才对。”

康年道:“一时半会还没有这样的人才。”

周介朴笑了?,将旁边的慎年一指,“令弟不就是吗?不瞒你说,要?不是你家早早和邝家定了?亲,那我说什么也?要?把女儿嫁给他,以后也好把我这一盘生意交给他。我家里几个儿子都不成器。”

慎年站起身,隔着酒桌对周介朴拱了拱手。周介朴笑着点头。

康年又道:“不知道周老先生身边还有没有合适的人?朝廷现在是求才若渴啊。”

周介朴叹道:“我何尝不知道?可人才哪里是轻易就有的?就说做我们这一行,场面上要?漂亮会说话,背地里要?勤奋有志气,脑子精刮,笔头不能差,跑得出,拎得清,谁见?了?都愿意听你,信你,以前朝廷嫌他们是下九流,现在冷不丁说要求才,可聪明的、家境殷实的孩子都去做八股文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穷人家的孩子,又难免眼界窄,脑子笨些。我放眼一望,就这上海,称得上可用的孩子有几个?”

康年也?是无奈,只能勉强替朝廷粉饰:“朝廷已经开始办新学堂,开外贸了,等实施了宪政,人才也?就慢慢培养起来了。”

“宪政?说了也?有几年了吧?从太皇太后时候起……”周介朴摇头,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转而对席上的诸官说道:“诸位!我回乡之前,还想干一件讨人嫌的事,那就是请朝廷下旨,禁绝洋人在大清兜售股票,不知诸位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上这个联名折子?”

众人愕然,都放下了?筷子。席上十个里头也有八个买了橡胶股票,听到这话,心里便犯起了?嘀咕,“汇丰银行以后不涉股票业务了么?”周介朴摇头,“这事是他们太古洋行的老板说了?算,我说了不算。但我以前不好说这话,怕砸了自己饭碗,今天,我好赖也?算是大清百姓的父母官了?,就跟诸位同僚说句为民请命的真心话——我看这橡胶股票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座有些人还年轻,”他将康年一指,“贤侄你不到三十岁,年轻有为,但经过的事就没有我多了?。我十六岁刚从绍兴来上海,是同治四年的时候,诸位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朝廷正在打长毛,美国打内战,缺棉花,咱们上海,几个月间棉花价翻了一番,结果?到了同治五年,美国内战打?完了?,猛地一下子,棉价跌了?,上海的钱庄,倒了?一大半,咱们自己的棉庄丝栈,更不用说了?,我那时的东家跳江自杀了?!那是一回,二回是光绪八年,也?是洋人弄鬼,英国人在洋泾桥卖股票,又是自来水厂,又是电灯厂的,说得天花乱坠,股票见?天的涨,结果?咱们和?法国人打?起了海战,外国银行说翻脸就翻脸,到处逼账,到光绪九年,上海七十八家钱庄,倒闭了六十八家!连老西儿都架不住了,响马把银库都搬空了?!从同治五年到光绪九年,是整整十七年,从光绪九年到今年,又是整整十七年。”他声音颤了?,“今年,是个坎啊。过得去,你活着,过不去,也?别来找我周介朴偿命,我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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