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章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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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因为对方表情的变化，还是弯腰后血液倒灌入头部的缘故，她微微鼓起的双颊也渐渐泛红：“……嗯。”接着，他脸上竟显出了孩子般纯净的神情：“是天赋？”

她轻轻摇头：“……是习惯。”

很多事情，耳闻与眼见之间的细微差别，并不会较大程度地影响客观判断。对于某些不愿直视而又无法忽略的细节，她只能采用另一种方式去接受——

随着人生中值得一观的事物的锐减，听觉也逐渐修炼成了洞悉多变世态的利器。

当聆听的“习惯”发挥到了极致，也难免让人以为那是“天赋”。

“觉得奇怪吗？”见他安静地看向过来，她抿嘴微笑。

“不会……”面上的红色持续蔓延，他的目光却极其认真，“这样的‘习惯’，很特别……”

“特……别？”

“嗯……”

无论是这样的“习惯”，还是拥有这样的“习惯”的她，对他而言，都是特别的存在。

九点刚过，见曲依开始收拾东西，潘梓婷稍稍停笔：“回去了吗？”

“嗯，现在过去刚好赶上九点半前的那趟车。”

出于外宿的缘故，曲依早已将晚班地铁的进站时间熟记于心。

一行人中只有三名外宿生。眼见靳坤和曲依准备离席，张锡京却毫无动静，薛嘉丽提醒道：“你不走吗？”

“我们小区就在学校旁边，晚半个小时不要紧。”

与其和两个无趣的讨厌鬼一起走，他更愿意和大家多待一会儿，再说了……

张锡京说着，悄悄瞥了眼穿着厚实，却仍旧可爱不减的潘梓婷：自圣诞派对以后，两人的关系明显亲近了许多。参加社团活动时一起搭档，不在一起时也通过社交软件保持一定联系，伴随接触的加深，印象中那个害羞被动的女孩，也渐渐在他面前表现出不同于常的一面，细心、有主见，甚至还带一点与可爱外表不相符的小固执——

若能有多一些时间与她相处，他才不要那么快离开。

“一起走吧。”

不料闻蕙芯也跟着起身，田玊试图挽留：“学姐这么快回去了？我还有好几个问题想问呢。”

“这个……”

“你先回去吧。”仿佛读懂了闻蕙芯眼中的为难，傅暄皓微微一笑，用随身的小帕擦拭过镜片后，将眼镜重新戴上，“各位要是不介意，尽管问我好了。”

“学长好体贴——”梁媛媛边揉着略发僵硬的两腮，边睨了蒋斯远一眼，“看见没，学着点……”

“那我去送学姐回宿舍？”

“你敢！”

电梯出入口旁满是等候搭乘的人，然而，闻蕙芯的出现却瞬间将众人的视线从楼层显示屏上扭转了过来。

“图书馆不愧是传闻中的艳遇高发地，等个电梯都能遇见校花。”

“幸好今天来三楼……”

不同于被认出后立刻与人熟络起来的闻蕙芯，靳坤和曲依静候在电梯旁，仿佛在周遭一片陌生的面孔中寻得了短暂安适，两人因相互靠近而绷紧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

电梯门紧合的两块灰色钢板好似劣质的镜子，倒映其上的人影也呈现出失焦般的模糊状态。

依稀辨出一小部分浅麦色的轮廓，曲依定睛细视，同时也默默思考着。

自己和靳坤的关系，大概就像这样吧？

表面上看不清楚，内心却一目了然。

可相比内心的了然，理智却宁可停留在表面，也不愿向内部的真实多迈出一步。

直至现在，哪怕只能感受到一点点来自他的温柔，也止不住地想要调动所有感官做出回应，只因不经意间捕获的一点点讯息，竟还是荒唐地想要继续相信，自己那并不准确的直觉。

似是强制性地，放宽了某些标准。

到底是怎样的动机……

在逼迫自己这样做呢……

“抱歉，和熟人聊了几句，没跟上来。”

依旧笑容明朗的闻蕙芯边与人告别，边走到曲依身旁。

“正好……电梯也到了。”

“到了么？”闻蕙芯看了眼楼层显示屏，表示下降的红色箭头仍在不断闪动，“不是还在运行中吗……”

“……已经到了。”

曲依声音轻淡，语气却那样笃定。

“什么时候？”

“现在。”

控制轿厢运行的钢丝绳骤然停止曳引，一阵重物刹停的短促轻响后，电梯门紧合的两块钢板各自朝反方向后退——

零星几人的电梯内，近门处一道英挺的侧影令正欲走入的学生们不约一愣。

“要回去了？”

闻蕙芯自然地走入电梯。

虽然知道厉修来了图书馆，但她没想到，他今天竟这么早就结束复习了。

“宿舍那边有点事。”

视线默默迎上随人群而来的靳坤，厉修面上一贯的冷静仿佛又加深了一分。

正在这时，电梯广播里忽然发出“哔——哔——”的警示音。

刚在稍显拥挤的人群中站定，靳坤循声回首，只见身后的曲依一只脚已踏入电梯，可大半的身子还在门外。

“超载了，同学。”

一个男生好心提醒。

“哦……”曲依脸上一烫，赶紧退到门外；抬头望向门内，她这才发现，厉修身侧，距离近得几乎靠在一起的靳坤和闻蕙芯，此时正用同样意外的目光看向她。

“曲依……”

“没关系，我一会儿下去！”

听到那明朗却略含隐忧的女声，她竟莫名地慌乱，她知道学姐在担心她，可这份担心却让她退缩得厉害。

“等一下！”

似是尚未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一位背黑色大包的中年女子怀抱着被牛皮纸裹住的物件，两三步赶过来，伸腿就向电梯内迈去，却被再次作响的警示音惊得连连后退：“怎么回事……”

“电梯超载了。”

出声的仍是刚才那个男生。

“诶呦，这个时候……”像是受到怀中物品重量的影响，中年女子调整了一下姿势，神情显得很着急。

咦……

感觉靳坤的身体似乎向前移动了一些，闻蕙芯的视线下意识转向门外，可没等她看清曲依脸上的神情，厉修的背影便冷硬地截断了她的视线；与此同时，那为了触到电梯门开启按钮而忽然横在半空的修长手臂，也巧合般地，阻挡了靳坤试图前进的身体——

“嗯？”眼见逐渐闭合的门停顿了几秒，又缓缓开启，中年女子疑惑地向电梯内打量，却见一个英俊异常的男生信步走出，声音冷静而礼貌：“进去吧，您好像在赶时间。”

男生挺拔的身躯将入口挡得严严实实，曲依无法看到电梯内的人。

“那……就谢谢了。这不，刚好碰上急事……谢谢啊同学，谢谢……”

中年女子走入电梯，将包裹放在地上，仍不住向厉修道谢。

“客气。”

话依旧在回应那位女士，可当再次闭合的电梯门之间的缝隙完全消失前，厉修那与礼貌表情相悖的、冷酷如利刃的眼神却迎向靳坤，并在对方视觉的屏障上轻轻划了一道……

“不愧是厉修，真的好绅士啊——”

“怎么能这么细心……”

电梯门闭合之后，几个女孩忍不住交头接耳。

“的确是不错的小伙子，长得也漂亮……”闻言，中年女子也不住夸赞，“跟你们一个系的吗？”

“不是啊。不过……校草嘛，又是学生会主席，应该没人不认识吧……”

“学生会主席……哦，他就是厉修啊？难怪了……我一直负责带环境学院的毕业班，常听那帮女学生讨论这个名字，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本人。”

“老师是环境学院的啊？巧了，我室友也在那儿！”

“哦，哪一届的，叫什么名字……”

六面灰色钢板围成的封闭空间内，吐息间形成的二氧化碳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然而，靳坤沉默的侧脸却看得闻蕙芯心口发凉。

他紧紧盯着电梯门中间的缝隙，黑白分明的眸子像要设法撬开那条黑色的垂线，好让身体离开这封闭的小空间，去找回某些遗落在别处的，来不及抓住的东西。

但受制于某种莫名的原因，他无法随心所欲，对现状也只能采取默认的态度。

就好像，为了那样的念头采取对应的行动，是不正确的。

如此的话，厉修呢？

让着急办事的老师先搭乘电梯，的确获得了不少好评。

可是，自小长于国外的他向来重视“秩序”，在需要“排队”的事情上，就算是长辈也没有必须礼让的义务。

把到手的事物拱手相让，怎么看都不像他该有的作风啊。

这一来，闻蕙芯忽然有了一个不成形的猜想：假设，因超载没能搭上电梯的人不是曲依，他还会轻易做出“谦让”之举吗？

靳坤和厉修，相似又相斥的两个男生，前者的离开和后者的留下，也许是出于相同的原因——

会有这样的……一种可能么？

“这段时间都在一起复习？”

重新开始的等待，漫长如同候审。而厉修打破沉寂的声音，听上去也像极了无罪释放的宣告。

“嗯。”觉出问题所指对象的模糊，曲依却没有太过在意，“今天复习英语，蕙芯学姐和傅学长也被请来了。学姐要提前回宿舍，剩下的人就交给学长……辅导。”

“辅导？”

“就是……解答各种问题之类的。大家还担心，会不会影响他复习。”

厉修眉梢轻轻一动，眼底并无异样：“这样问的话，他肯定回答‘不会’。”

“他也是这样说。学长怎么知道？”

“心甘情愿去做的事，那点影响算得了什么。刚好他也是学这个的。”

“心甘情愿？傅学长平时也很喜欢给别人解答问题吗？”

“那是次要。”

“那……什么才是‘主要’？”

不料这样一个毫无趣味的话题会被她追问至此，厉修竟一时答不上来。

明亮的灯光下，她眼中清晰倒映出他的身影，而被人这样毫不避讳地直视，他还是头一回没产生受冒犯般的不适。

然而，这并不是他所期待的。

这样自然地接纳了对方的目光，和她看向靳坤时的目光，并不是一样的。

这样平常的注视朋友般的目光，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厉学长！”

忽然，电梯等候区出现了几个让曲依觉得面熟的男生。走在最前面男生通身黑服，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今天背了个荧光色的书包。在他身后，还跟着四个男生。

“学长今天来三楼？”说话的男生个头不高，但身材均匀。

“刚从五楼下来。”厉修的视线快速扫过一群人，最后停在一个眉目平淡的男生身上。

“从五楼下来？怎么没……诶，你不是跟靳坤一个社团的……”说话的男生似乎认出了曲依，于是向旁边眉目平淡的男生道，“那次靳坤给讲题的那个女生，是她吧？”

“……哦。”

因之前靳坤为了她和自己动手，杨晔对曲依的印象简直不能更深刻了。

这个女生仿佛有某种特质，在她身边，靳坤那样轻易就能磨光众人耐性的存在竟安分得让他感到陌生，仿佛因为她，那家伙热衷挑衅的基因也发生了某种令人费解的突变。

而现在，她竟然又不可思议地出现在厉修的身边——那个让王琪无视众多追求者的，据说除了闻蕙芯一般女生轻易无法接近的男生，她竟像这样毫无阻碍地站在他的身边，并自若地交谈……

“靳坤呢，怎么没见他？”黑服男生道。

曲依犹豫道：“他……跟蕙芯学姐先下楼了。”

“——闻蕙芯！”

登时，除杨晔以外的几个男生都睁大了眼。

“他俩不会……不会真在一起了吧？”

“圣诞节那天，好多去外语学院的人都看见他们在一起。难道传言是真的？”

“先是一声不吭地追校花，再一声不吭把报告弄上了学院主页……这家伙是要成精么！”

任意发表的议论，洪水般毫无顾忌地漫过听觉的堤岸。

觉出曲依眼底隐隐晃动的情绪，厉修却不打算平息那不安的波光：“杨晔……就是你？”

“……是。”

被那看似冷静却充满压迫感的双眼注视着，杨晔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大二专业课的时候，劳教授曾匿名给我们展示过两份报告，并让我们看过后给出评价。评价结束后，我才知道那两份报告，一份是靳坤的，一份是你的。”

“学长……看过我的报告？”

“是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班上多数人都和教授一样，认为靳坤的报告……更胜一筹。”

“更胜……一筹么。”

“希望我的话不会让你有不合适的想法。”

“不，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是一次实践评估，并不能代表什么……”

“能这样想是最好的。”

电梯下到一楼，走出大厅，远远就能看到等候在休息区的靳坤和闻蕙芯。

“学长……”走在一行人最末，靠近厉修身边时，杨晔放慢了脚步。

“嗯？”从男生低迷的语气中析出了额外的讯息，厉修也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

“学长是怎样的想法？”看见与闻蕙芯一同走向曲依的靳坤，杨晔咬字的力度似乎加重了一些，“也认为靳坤的报告……更好么？”

“重要的，并不是我的想法。”仿佛那是意料之中的提问，厉修没有回头，唇角却形成了轻快的弧度。

“那是……什么意思？”目光虔诚而迫切，此时的杨晔仿佛忠实的“求教者”。

“就算是类似的东西，人们也总会选择相较之下更好的。”直至此刻，“求教者”的迟钝也避不过厉修的预料，“你的报告也不错，可惜了……”

列车不知疲倦地奔向下一站，窗上是一帧帧单调而流畅的黑暗。

“明晚……跟同班的人一起复习么？”

想起离开图书馆前，几个男生竟犹犹豫豫地邀请靳坤一起复习，美梦成真般的喜悦便在曲依心中油然而生了。

“这么高兴？”她脸上有淡淡的笑，微微鼓起的双颊上，柔和的光晕随面部表情的变化有不同程度的扩散。

“当然。”她努力想要推动的进度，仅仅因为厉修几句不重不轻的话就获得了如此大的发展——这样一来，靳坤被大家接受，无疑是指日可待了！

她一直以为，厉修对靳坤是不抱正面认知的，可今天……虽然他和杨晔的对话听起来怪怪的，但非要说怪在哪里，她也没有明确的结论。既然找不出疑点，那么她宁愿选择相信，相信他对靳坤的赞许是发自内心。

望向她满溢喜悦之情的眸子，眼前闪过厉修与她告别时轻扬的唇角，靳坤面上也闪过一缕微薄的笑。

就算知道那不是一个善于退让的人，就算知道那人按电梯开关时挡在他身前的手用了比看起来更大的力量——无论那人的作为还会给他带来多少伤害，在确认她不会受到牵累之前，这些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不管深入考证会面临怎样的后果，都必须亲自确认。

因为，那个能够让她笑的人，同时也是他不得不时刻戒备的人。